唱一曲钗头凤

　　我，已经老态龙钟。
　　干涸浑浊的双眼，在想起你时，依然会潮湿酸涩。鹤发鸡皮，鬓皤眉疏，可是当年你戏笑时说的模样？流年暗换，暮然回首已半世浮生，时间的沙漏从不曾停止脚步的徙转，一如我对你的思念，至死方休。
　　人的一生，究竟要承受怎样沉重的苦难，才会终其一生在痛苦中长恨长生？已然入局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出清醒的评判，只因早在我放手的瞬间，就注定要背负这一套生命不堪承受的沉重枷锁，有生之年，不得幸免，唯以心血熬成文字来祭奠我无处安身的爱情。
　　当年书生意气，执念万里封侯。山河破碎的战乱之中以为凭一己之力足以安定乾坤；颠沛流离的动荡年代当为世人敬仰的治世英雄。最初的时候，我们相爱相守，在这乱世中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然而命运的鞭戟高高执起，家国天下、宇宙洪荒，竟然没有一处可供我们栖情；我不得不低头，终究肆意挥霍了我们的爱情，来成全一份俯仰今古的信仰，却不知真情易写，怨句难工，和泪吞下的苦涩自知暖冷。
　　世间离合生死，朝堂利禄功名，熙熙攘攘的汲汲营营终有一天成为茕然孑立的四目苍茫；我在濛濛细雨中骑驴独行，听着石板砌成的小巷里回荡着叫卖杏花之声，怔忪的瞬间却不知前路杳渺无期，后世颠簸清寂。离别愈久，愈发觉在这婆娑迷离的烟火红尘中，那么多的人，如此多的事，都抵不过一个你。记忆中的你，温婉可人，一颦一笑，永远定格在最美的瞬间，有生之年胶片似地循环放演。
　　年来世味如纱，我在这条铁马冰河的路上踽踽独行；赢得风鬟雾鬓，留下的只有裹就征尘的诗字酒痕。兜兜转转，在命运的圈里徘徊流离，终于明白，这所谓的国仇家恨，是一把拆分愁心的剪，愈是挣扎求全，愈是生分的彻底。半世沧桑，我的心孤寂凉薄，遗落的爱情亦随着我漂泊辗转，孤苦无依；似乎从失去你的那一刻，我已与幸福绝缘。
　　如今的我，半生戎马，国仇家恨已融入骨血成为执念，只有那一枝摇曳在绿云深处的玉钗，成为我铁血生涯里唯一的温暖与眷恋。人情世故的枷锁，道德伦理的束缚，在这无端的乱世之中，缅怀你的时刻都显得尤为奢侈。唯有沈园，只有在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思念你。
　　近情情怯，这条通往沈园的小路，落满了我的惶恐。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使我爱恨交加的红尘之中祭奠你了，因为这具孱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载起我对你日益深沉的思念。假若他日泉下重逢，那时的你可还识得如今的放翁？
　　甲子沉浮，世间的厮杀征伐从未止息，只有这一处沈园，岁月静好。柳老飞绵，梅香穿袖，依旧是你离开时的花团锦簇；伸手推开落满斑驳青苔的角门，夕阳正好，画角哀鸣。小桥碧波上惊鸿照影的刹那，是你来了吗？
　　依旧是那一枝雕就凤尾的玉钗，摇曳的珠粒恍然还滚动着你颊边拢不住的笑颜，我用这一枝玉钗，挽住了你对我的生死缠绵。鼻尖依稀氤氲着当年你亲手缝制的菊枕的幽香，红腻酥润的玉手轻抬，冰肌雪骨的皓腕款转执壶，酒香溢满杯盏的时候，你浅笑温言，酬诗唱和的才气羞煞了那年池边夭夭的桃花。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你的身边，我终究还是失去了比肩的资格。
　　世事无端，命运的纤索从来由不得你我掌握。我于家国两难中辗转，你亦于人情世故中身不由己，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相对而笑，背后却各自舔舐伤口。终究，情深不寿，在这人言可畏忠义孝悌的年代，爱情，只能沦为可笑的殉葬品。当年许下的海誓山盟、比翼连枝的誓言，陡转成空。桃花闲闲而落，旧日亭台依旧春色如新，如今的你，可会怨恨我的薄幸？
　　不是没有看到你颤抖的指尖，亦非无视你欲语还羞的涩然，更懂得你不能为外人道的咽泪装欢，叵耐世情凉薄，人情险恶，你我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错了呵，都错了。我唯有留下一阕《钗头凤》，感叹命运的支离破碎，只是忽略了掌心中握着的纹路，缠缠绕绕总是一个悲，我拼却一生情意，结局却只能是在这滚滚红尘中写满潦草。曾经的誓言，最终换来的却是你年轻的生命。在这花一样的年华，你和泪成血，埋葬了你的情殇，徒留我一世凄凉。
　　不止一次地回想，如若当初知道这阙伤情之词会成为你的催命符，我宁愿把对你的思念深植于灵魂深处随着我的肉体一起腐朽。纵使金戈铁马仗剑天涯，抑或寒江独卧夜灯千帐，只要我知道，你还活在我呼吸着的空气里。这样，就好。
　　人间万事消磨成空，长长的征程走到最后才发现始终两袖清风，只余那一时的情难自禁，换就长逾半世的阴阳相隔，留下穿心而过的伤口被时间沉淀成我心里最深的伤，在思念你时，摧枯拉朽的疼。我爱你，在这最深的红尘里，却显得可怜而可笑。
　　年华易老，人世易分，唯有我对你的情，愈老弥深。
　　我的眼睛已渐渐迷蒙，视线里的你似踏着黄昏后妖娆的花雨，袭满庭春色巧笑嫣然，粉色的油纸伞下红润的玉手一如当年执酒时的轻盈，款款抬起的瞬间轻拢鬓角——刹那芳华——那只翠玉雕就的凤尾钗摇曳依旧，莹润流光，触手生温；沈园墙头的那一曲钗头凤，由你的口中低吟浅唱，滚珠润玉的呢喃在我的耳边回旋不休，光影交错中的你，眉眼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