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去小沙
2018-03-28 05:17 编辑:云彩间
作者:杨怡芬
一个小说刚完工,新的小说尚未起头,这样一个空档里,突然兴起,要么,说说三毛吧?一边想着,一边劝自己,算了,算了,正经写你的小说吧。我总是这样。就 像1989年,三毛来小沙祭祖,我也这样对自己说,算了,算了,不要去小沙看三毛了,正经迎考吧。那会儿,正是油菜花在田野里铺展招摇的时候,教室后墙的 黑板上写着距离高考的倒计时天数,黑底白字,却是冬天的表情。三毛的故乡小沙和我的老家长白岛,只在盈盈一水间——就二十分钟的水路。去小沙的路程,我是 再熟悉不过了,跑到东门车站,买上一张票,一迈腿,就成了。而且,看过三毛之后,我还可以顺路回家,一点也不浪费的。为什么不去呢?为了克制这个念头,我 索性就不出校门——我怕,万一我的脚朝东门车站走了可怎么办。当时,我读的定海一中,挨着车站近近的,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听说真有同学追星去了,听说 有一个少女诗人陪在三毛左右。我也就听着。对这个少女诗人,我一直是羡慕着的,不知道她的名字,后来,听人说,她在学理发了——也许,这消息不是真的,但 让我怅惘了一阵。现在,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少女诗人,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她还在写诗吗?
很多次,带着悔意,我想,本来,我是可以很轻易地去看看三毛的,远远地看。她来的那几天,报纸上都有她的消息,记者们写得很详尽,照片也拍得清晰,所以, 她做了什么,我大致知道。比如,她哭着说,阿爷,我回来啦。她哭着叫乡亲们让开她的拜——因为他们受不起。她拿了祖父坟墓上一把土。她带走了陈家老井上的 一瓶水。她的妆容,她抽烟的样子。她骑自行车,背景是大片油菜花。她动不动就哭了。我想,作家,也许,就该这个样子?可是,我很不喜欢这个样子。有一回和 一个微醉的作家走一段路,她对着路人说,你们这里的天,为什么还不黑?面对路人诧异的表情,我很难为情。因为我觉得那样子不体面。我的理想中,一个作家, 外在上,她应该比常人更沉静些才好。
那个时候,也做作家梦,写了篇小说投稿《萌芽》,得了编辑的手写退稿信,悻悻然,但总有些安慰。有时候想,如果那时我的小说发表了,我会怎么样,是不是就 不安心读我的书了呢——应该不会吧,但谁知道啊。那个小说的题目叫《生日》,说的是一个老太等待孩子们记起她的生日来,但孩子们都没有记起来,甚至,有个 女儿还来看了她,给她送了点吃的来,但就是没记起妈妈的生日。现在想想,一个高中生,干嘛去写个老太太呢?可到如今,我还是在写老太太。也许,老太太是我 们每个女人的将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遥望我的老年了。我总想着,我老了,是什么样子,为了老了能有尊严地活着,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以我如 此“苍老”的心,读三毛的书,当时,就觉得她太年轻了。真羡慕她可以任性,这么自由。我想,在我这里,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对不可能的事情,本能地就抱着 加倍的羡慕,所以,三毛的文字怎么样,我是不在乎的,三毛的生活,在那时的我看来,真如神仙一般。我买了能看到的她所有的书。因此,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 喜欢三毛。但我自己对这个喜欢倒是怀疑的,我真的喜欢她的文字吗?那样夸张的。边读,边抗拒,但还是读着。就真正的喜欢来说,三毛,不是我的选择。但我为 什么总是买她的书呢?
在湖州读书的时候,新的朋友,也知道我喜欢三毛,买了三毛的书送我,我记得是《我的宝贝》和《沙漠观浴记》。拿在手里,我也是开心的。《沙漠观浴记》是棕黄的封面,《我的宝贝》是深蓝色的。读到最后,总是免不了要叹一声:那年,我为什么不去小沙啊?
1991年的元旦刚过,学校所在的三天门,这个与太湖隔着一重山的地方,已经很冷了,在那样的清晨,我会赖床赖到不得不起来的最后时刻,被窝里真暖和啊。 朋友嘭嘭地来敲门,睡下铺的室友不情愿地起来去开门。站在门口,朋友说:“有件事情,你不要难过。”我被吓住了,吓得都不敢反问。他说:“三毛自杀了。” 当时,我难过了吗?应该是惊讶多于难过。我说:“知道了。”继续躺下睡觉。那个时候,也许,我已经把三毛看成一个明星了,文化明星。我哭了吗?肯定没有。 我只是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想,这是真的吗?三毛那样热烈的人,也会自杀?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一个天天劝人好好活着的人,也是极有可能自杀的。在某一年, 妹妹的一个朋友闹自杀,大家都去劝他,我在一边冷漠地说,应该不会吧?要自杀的人,不会到处嚷嚷吧。那个时候,我三十出头,以为自己对“自杀”这件事情有 了比常人更进一层的理解,我甚至害怕自己某一日会不会也这样呢,因为,和朋友说话,包括鼓励自己,我都是要朋友和自己都积极向上的人。现在,我慢慢知道, 原来琼瑶曾花了很长时间劝说三毛不要自杀的,那么,三毛确乎是想过自杀的,我对自己倒放了心,像我这样俗的人,大概,是不会的。因为,总是有许多必须要做 的俗事,跟当年的高考一样,把我捆绑在实在琐屑的生活里。我的一天,从五点半起来为孩子做早餐开始到晚上十点多让孩子睡下,一件一件记在纸上的话,能记满 满一张吧。
这些年,和三毛有关的东西,还是一件一件地来到眼前——这年头,只要你留心,你想看到的,总逃不了。也因为留心,你会把得到的混沌信息理出个脉络来。先是 一个叫马中欣得写了本《三毛真相》,一看就是本粗制滥造的书,借名人卖钱的,却站在一个很高的道德高地上。书中还附着马某人一张裸照,自然,裸的是背后部 分,在我看来,这样的“真相”足可让人倒尽胃口。再后来,读到《南方都市报》的子非鱼说三毛,也说到马中欣,她说:“一个女人,她拥有不拥有爱情,拥有不 拥有幸福,旁观者又如何能证明呢?即或她这爱情是虚幻的,幸福是空想的,她也仍然是一个有着善良愿望的女人,是一个对人类美好感情尚充满希冀的女人,比起 那些心如铁石,视女人如仇的人来说,不知道可爱多少倍了……”我的眼泪,竟然落下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在心里,我一直是维护着三毛的,尽管我也知道三毛 有很多人性的弱点。我是在青春年华里读到李敖先生很不客气地评价三毛的一段话:“三毛很友善,但我对她印象欠佳。三毛说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 说话的人’,我看却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 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如果三毛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三毛显然不是,所以,她的‘美丽的’爱情故事, 是她真人不胜负荷的……”我觉得,那段话,虽糙了点,刻薄了些,但还是有道理的。李敖先生那段话对我的直接影响是,再年少轻狂,也不敢和人说谁谁很爱我之 类的话——因为觉得自己不是美女,即便真有很深的爱情,也是不能到处宣扬的——是美女才可以那样做。这回,也读了林青霞的新书《窗里窗外》,才知道,原来 美女才不屑谈她的风流韵事呢,美女有足够的自信,因为自信,所以厚道,所以,懒得计较。
就是直到现在,一个不是很美的女人,或者已然过了谈情说爱年纪的女人,来和我说她死去活来的爱情,我总是很为她羞愧。爱情不是用来诉苦和申讨的。所以,翻完青霞的《窗里窗外》,感叹着,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世俗的,体贴的,自然的,大方的,不想惊世骇俗的美人!
有时候,也问自己,为什么李敖先生的话,会那么深地影响到我呢?自然,还是因为他批评的是三毛。而我内心里,居然是认同他的。尽管认同,我却依然维护三 毛。谁要是在我面前大说三毛的不好,我依然会不舒服的——虽然我心里明白,三毛是有很多毛病。但,谁没有毛病呢?这样为三毛暗暗辩护的时候,我在观察我自 己的心灵——既然这样把三毛当自家人,当年,为什么你不去小沙呢?
后来,工作以后,我去看了在小沙陈家的三毛祖居,就是三毛在那里哭着喊着祭祖的地方吧。那副着名的骆驼头骨,是三毛“就是死,也不舍得给人的”,封在玻璃 橱柜里,我凑近了看,问自己,我有感动吗,有吗?对着空洞洞的眼窟窿,我很想有感动,但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很平静地打量着它。看好了三毛的遗物,出来站在 院子里,抬头看看青砖白瓦的房子,看看灰灰的天空,想着那年我其实是很容易就站在这里看活的三毛的。前年,因为我的小说《追鱼》里弄错一个演员名字的关 系,一个读者,武汉理工大的一个很爱越剧的女学生,给我来电话指正,因此而认识了。舟山籍的越剧演员王志萍来家乡演出《追鱼》的时候,她特为从武汉赶来, 我们一起看了《追鱼》。和她一起追星来的还有很多人,她们忠心而又痴心,一场又一场,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跟着王志萍。看着她们,我看到了当初对自己的冷 酷无情——为什么我就不去小沙啊?
那个时候,我那么喜欢三毛的文字啊,那个时候,去“追星”的话,也许,会因激动而幸福吧!而现在,三毛的文字,于我,就像时过境迁的情书。据说,情书,是 信不得的,那只是追求时的一种工具。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讲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并认真地不和他有太多来往——我害怕冷酷的人。也许,他说的是真实 的,但冷酷,让我害怕,进而戒备。也许,当年,他只是耍酷说了这么一句话,年轻人都爱那样,可我却认真对待了,把一个把情书当工具的人拦阻在朋友圈外。直 到现在,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情中的话语,她应该是真心的,至少在彼时彼刻,是纯粹无比的;时过境迁之后,再读去,也许,就觉得芒刺在背了。刺痛的心路,就 是成长的过程,谁能一辈子永远正确呢?情话,真是做不得数啊。那么,三毛的话,也是情话,她家里的人,也没当真,要不,怎么就肯送人呢?即使是送给三毛的 纪念馆,那也是“别人”吧?这样计较着,我是个多么小气又冷漠的人啊。如果是死了也不舍得给别人的,那就该埋在一起吧?本来,头盖骨这样的东西,就是属于 泥土的。
一年一年,花开花落,以为自己已经把三毛处理成一个曾经红过一时的文化偶像——也就那样。这些年,我遇到了多少“重量级”作家的文字啊,他们比三毛智慧、 丰富——读书人就是这样狠心而势利的。可是,上个月,走进南国书店,看到书架上的《三毛》,扉上写着:1943——1991 三毛辞世20周年特别授权纪念版,我竟然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到家后,第一时间翻完了,那里面的文字和图片,在我这个资深的三毛读者眼里,不过都是重温。 书的封底说:“这次,借《三毛1943-1991》出版之际,三毛大姐陈田心与弟弟陈杰一起,偕同本书作者,将坊间对于三毛本人的种种说法与猜测做了一次 全面的澄清。”其实,何必呢,无论是褒或贬,它都已经不重要了。已有的,已经有了。没有的,也不会再有了。那些印记,都在那里了。说吧,我会耐心地听你 说,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把我的三毛怎么样了。我读到的三毛,已经是我自己的三毛,和人家说好说坏,没有关系了。我摩挲着书中三毛的照片,梦里花落知多 少啊,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那个嘭嘭敲门告诉我三毛死讯的朋友,心地那么柔软,所以,波波折折,去年,才结婚,终于,世俗了。那个说情话不能当真的朋 友,现在还在孜孜不倦于仕途,那也是一种人生。不管怎样,我们都已经走过青春了。原来,在青春的时候,我们脚下的路,就因着各样的心,各各岔开了。
不久前,在沈家门和三位文学前辈聚会,一位是写过儿童诗的,一位是画家,一位是酷爱写书评的,算算年龄,都是七十出外,可他们的心态和表情都是年轻的,说 话间信马由缰,跳跃着,扯到哪儿算哪儿。不知怎么说起三毛来——家乡人总是记得她的,关于1989年她来探亲的种种细节,我总能在不经意中听到一些。说着 说着,前辈把三毛和我连在一起,他让我好好干,将来像三毛那样“红”。我当时就嘿嘿笑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前辈的鼓励,那是把三毛引为同乡人,拿来鼓 励一下我这个后来者,是再自然不过了。可对于三毛的“红”,我一直把它看作是和三毛文字无关的东西,甚至,我觉得,三毛的悲剧,大概就是太“红”了,红得 她自圣起来,以为自己是世人的导师,读到她说:“荷西不是爱我的貌,是爱我的妇德”之类的话时,我惊讶极了。
谁是谁的导师啊。就是自己对自己,也弄不明白啊,比如,现在,你若要我回答,你为什么不去小沙啊?我回答,为了高考啊。但,真的就那样简单吗?年龄过了不 惑之后,反倒看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许多疑惑,有的,已然开解了,有的,还在半信半疑。“不惑”,也许是知道人生有读多可能,而选择总是有限,在有限的选择里 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能一一列举自己的疑惑。现在,我看清了自己,其实,还是像当年一样坐在课堂里,为了许多“正经事”而不敢去“小沙”。但我已经在一再地 看生命这块黑板的提示了,离结束还有多少天啊,多乎哉,不多也。或许,我真的该去“小沙”了吧?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