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纯真的冒险

2018-03-28 10:33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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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陆晶靖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巨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予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剥夺对方

  如此之久,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辛波斯卡《金婚纪念日》

  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转述阿里斯托芬的话:人的身体原本如同一个圆团,每个人有四只手、四条腿、两个身子和两个脑袋,各朝相反的方向。但人类得罪了宙斯,后者一怒之下把这个球分成两半。一半想念着另一半,希望能有一天能合到一起。现在流行的浪漫爱情观很庆幸能在古代找到这样的回音,每个人都似乎有着自己命定的那一个,所以这段话被反复引用。福柯在《性经验史》里说,这种观点没什么稀奇,与其说是在说爱情,更像是反映了一种想要回到古代的乡愁。

  另一方面看,这种乡愁只适合抒情,实践起来则有危险。恋爱之事还小,论到结婚,则要万万小心,谁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那一半是不是命中注定,一旦错了不但永远失去了改正的机会,还连带影响自己的伴侣和他/她命中注定的那一半。可是这种事谁又能确定呢。这么一来,这种和柏拉图有关的爱情观最终导向猜疑,又是反爱情的。

  “爱情”只是一个词语,重要的是它意味着的那些情感经验。通常说,恋爱意味着一种关系,可能短如几天几个月,也可能持续一辈子。阿里斯托芬的模式是反时间的,他谈到的爱情以相遇开始,此后就直线奔向结束:“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在一起,常互相拥抱不肯放手,饭也不吃,事也不做,直到饿死懒死为止。”在许多文学作品里,真正有价值、被歌颂的是“相遇”而不是“相处”,只要相遇,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事实上,我们或多或少都觉得爱情中存在危险,首先因为它是变幻不定的。

  情人们不断重复的“我爱你”像是一种仪式般重申着这种感情,但每一次说出的“我爱你”与上一次都不一样。双方已经不再是相遇时候的自己,两个人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情都会重新塑造他们,让他们对这段关系里的对方有新的认识。在很多人眼里,婚姻的必要性在于,它可以对不稳定的爱情进行社会关系上的强化,使两个人除了感情,还因为其他的因素生活在一起。但不能因此认为,恋爱关系只是婚姻的前奏。婚姻是社会净化情欲的机制,情欲在生育后代的愿望中免除了罪孽。而爱是纯粹的创造,因为恋人的相遇是偶然的结果,而他们目前的任务就是把这种偶然性带来的美好维持下去,这不是容易的事,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里甚至说:“爱情是一种艰难的想要持之以恒的愿望。”对于恋人与自己的相异性,我们有欣赏,也难免有反抗,相遇只是解决了第一步。我们要跨越的障碍除了时间、距离,还有自恋和媚俗。

  在强调个性与利己主义的社会里,自恋是爱情最大的敌人,它的好处在于安全,它对周围的一切抱着怀疑的态度,死守着个人的存在,关闭了交流和融合的愿望,使人们在相遇的火花之后渐渐分道扬镳。而媚俗将爱情降格为模仿与催眠,许多书籍教男性如何讨得女性的欢心,同时大量的肥皂剧也让许多年轻女性容易在这些诡计面前感动。我们很容易分辨出刻字的石头与一千零一朵玫瑰都是恶俗的,但却容易陷入其他的陷阱,当我们感动于恋人的巧思,并且因为这种感动让我们想起了浪漫爱情故事中的桥段而更加感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媚俗了。爱情是天真的,是从无到有的创造,是把心捧出去的体验;而媚俗掏空了爱情的内涵,使之变成过家家一样的幼稚游戏,就算一次又一次地开始,最终也都会以模仿告终。

  昆德拉写过一个叫《搭车游戏》的短篇,收在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里。小说中的人物只有一个姑娘和她的男友:“在孤独时,心上人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欢乐,但是,倘若他一直跟她待在一起,欢乐就会渐渐地消失,必须在孤独一人时,她才能彻底地感受它。”这似乎自相矛盾的话倒反而揭示了一种现实:爱情这种两人关系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我们在其中探寻的是他人与自我的界限。昆德拉描写了一场事故,纯真的姑娘试图扮演成一个轻佻的女子来面对自己的男友,“这样就可以送给他她从来没有送过的东西,轻浮放荡,无忧无虑,恬不知耻;一想到她独自一人就可以集所有的女人于一身……她就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满足”。而小伙子不喜欢这样,他以为看到了姑娘的另一面,而姑娘陷身于这场游戏里不能自拔,在故事的结尾,姑娘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我,我是我……”我们当然希望姑娘说出一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就像结束仪式的咒语,从而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但昆德拉没有写下去。像那些不朽的爱情文学向我们展示的那样,我们在爱情关系中探寻自我与他人的边界,确实可能会碰得鼻青脸肿,这种关系太过复杂,所有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但这没有关系,爱情本身就是错误的冒险和孟浪的托付,它蔑视计算与俗套,把社会规范甩在脑后,是人类最真挚的情感。


茨维塔耶娃

  1926年9月,34岁的茨维塔耶娃在给51岁的里尔克生前的最后一封信中用德语写道:“莱纳,你怎么了?你还爱我吗?”同年底里尔克去世,茨维塔耶娃又写了一封悼亡信:“明天是新年,莱纳,1927年,7是你喜欢的数字……我和你从来都不相信今生今世能够见面,就像不相信今生今世的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走在了我的前头(这样倒好!),为了更好地接待我,你预定的不是一个房间、一栋楼房,而是完美的风景。……莱纳,你仍在人间,时间还没有过去一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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