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爱文学,我觉得首先是从爱文字开始的

2018-03-28 13:13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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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的理由(节选)


  写作需要理由吗?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说这个问题其实是在说一份非常漫长的答卷,我想从很多年前我遇到的一件事情开始说起。大概在90年代,我们一帮写作的朋友在福建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有一天吃晚饭,喝了一点酒,那天我们也没有在意谁喝得多,谁喝得少。但是,酒席快散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一个军旅作家,他突然有一点状态了,突然就哭了,一桌人都愣了。当时大家下意识的反应真的很有意思:有人说他失恋了,但是又不对,他已经40多岁了,那么是婚外恋失恋了?都是这样的猜测和想法。因为他哭得很厉害,安慰了半天,这个作家突然抬起头,满眼是泪,说了一句什么话呢?他说我真没想到我都这个岁数了,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跟你们这帮文人混在一起了?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写的题材都是军旅方面的。说完了他就把我们一扔自己就回房间了,一桌的人都愣在那儿了。我也愣了。为什么发楞?倒不是情绪上的,因为“酒后吐真言”真的是一种非常准确的描述。所以,从一种意义上来说他醉了,但是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他没有醉,异常的清醒。这个作家比较特殊,一家的军人,兄弟姐妹都是军人出身,只有他一个虽然是军人,但是写起了小说。那一天对我造成最大的冲击是我突然如此近距离的发现了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那种事实来自于一种拿惯枪杆子的人对笔杆子的一种蔑视,一种轻视,尽管是用这样一种方式表现出来。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不能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任何写作的意义方面的问题,但那件事情给了我一个契机或者说一个刺激,让我很多时候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会思考写作本身它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一直在说,有一个问题问好多的作家他其实会愣,就问这样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一个作家写了一辈子,为什么写?你冷不丁问他的时候,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作家都会张口结舌。为什么?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用任何一个词汇,任何一组词汇其实都不能精确的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什么写作,你给出一个写作的理由”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份答卷,是一份卷面非常大的答卷。做这份答卷,我想从我个人的经历说起,我们经常说文学充满每个人的生活,只是你没有自己去梳理和发现而已。我自己写作过了很多年以后,我自己回味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我都觉得是一个非常具有文学化的细节。我是1963年出生,我在我们家排行老四,我的父亲是机关干部,父母的工资很低,当时是80块钱不到,既要养这个家庭,又要养乡下的奶奶和城里的外婆。


  所以,我的母亲怀我的时候根本不想要,是一定要打掉的。但是,她是一个工人,她要到医院去做流产,那个时候要非常严格的请假,找到厂家请假,没有想到这个厂长说:“生产这么忙,你怎么还跟我来说这个事情,不批。”他又说:“你怀孕了?怀孕了又给我们生一个祖国的花朵,挺好的事情,不准请假。”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两个不准”的情况下把我生下来的,她也是挺听话的,既然领导不允许,这个孩子就生下来了。在这样一个状态下我的生命才正式的有了一个权利。我之所以说生命是一个奇迹,这里面有很多的悲喜之处,我出生3年以后文革开始了,我的母亲是一个水泥厂的工人,厂也挺大的,属于中央建材工业部,这个厂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被斗得很厉害。那个厂长因为被斗,被揭发很多莫须有的问题,他很脆弱,被斗得有一天想不开了,他就跑到工厂的水塔里吊在一根管子上死了,好几天都找不到这个人。副厂长就觉得很奇怪,最后就找到水塔里面,一推门就看见厂长。副厂长看见了,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这个副厂长是谁呢?告诉大家,是我现在的岳父。我岳父发现这个厂长的尸体,是我跟我太太结婚了以后才说起的,我觉得生命当中到处充满文学,在生活的流淌当中、细节当中,我自己真的发现所谓的文学在你自己的生命当中无处不在。


  这个事情我知道了很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回苏州去,因为那个时候用煤气包,我丈母娘看见我回来了,正好换一个煤气包,因为是春节,所以我的丈母娘要做很多菜,老嫌煤气不够用。所以,我到工厂的换气站换大煤气包。但是,我一个人拿不动,我丈母娘就帮我找了一个帮手,说你帮我们一起搬回去,他说没有问题。然后,我就跟那个小伙子一起搬到丈母娘家。他走了以后,丈母娘就问我,你知道那个小伙子是谁吗?是当年那个厂长的儿子。过后很长时间我一直非常遗憾的是,我没有说谢谢他,我要对那个厂长的儿子说一声谢谢,当然我不会提到他父亲的事情。但是,这么一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是奇迹一样的回味,就是所谓的生活当中处处充满着文学,一旦表述的时候你的生命的结构都非常的紧凑,是一篇长篇小说。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一个认识。


  我觉得自己文学生活的开始,所谓我给出的写作的理由,第一个是跟好奇有关。爱上文学,我觉得有几个先决条件,爱文学首先是爱文字,爱幻想,对于文字和幻想的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有好奇感。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当时是文革的后期,我现在清楚我人生的第一次文学演绎是标语写作。在化工厂的门口有一个水泥地,我就从家里跑回去拿了一个粉笔写“革命委员会好”,别人说这个小孩子真聪明,而且写这么一个革命的标语,但是这个只是一个假象,事实上对于文字的喜好,这只是我文学幻想萌芽的第一片叶子。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病,是肾炎,这个病其实并不可怕,只是它有一个并发症,这就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病。所以,我也没有办法,那年我10岁了,天天就坐在家里,我妈给我准备了一个竹榻,那一年的生活是我人生记忆当中最深的记忆,因为是在死亡的门口边缘,而且小孩子并不懂得太多关于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只是觉得有一点不舒服。那时候我母亲老在外面哭,她不会当着我的面哭,我就知道这是和我的病有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父母跟我说你不能上学,你只能呆在家里,而且天天要熬药吃。他们都要上班,没有人照顾我,只有自己照顾自己。那样的原因,我自己熬药,因为肾炎大家都知道,小便特别多,黄梅天的时候是滴滴答答的下雨,我觉得自己也是每天都滴滴答答的,觉得日子特别的难熬。我很想动,我也有力气动,但是医生和父母说我不能动。后来实在无聊,我就找家里父亲扔的《水浒传》、《三国演义》来看,但是那个时候看不懂,因为它是繁体字。但是我就看认识的字,我姐姐偶尔也会给我带几本书过来,都是讲革命的。我找最简单的字在哪儿呢?在我们家墙上,因为我们家有一个非常长的走廊,那里糊满了报纸,我记得有一份报纸是《苏州工农报》,我因为实在无聊,所以我就蹲在走廊上,那个时候也没有电灯,我就把门打开,借着河面的反光投射到走廊,我可以看见报纸上面的字。报纸上面的字都是非常空洞的,有那个时代背景的那些字。


  所以,我觉得我最早接触文学,准确的说是接触文字,我最早迷恋文学是迷恋文字,迷恋文字也可能跟我的境遇有关,也可能是一种孤单的生活。所以,从很大的意义上来说,我感激文学,因为从童年时期,文字首先成为了我的朋友,它陪伴着我。这个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记忆非常深刻的事情,所以,爱文学我觉得首先是从爱文字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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