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上那只瓜

2018-03-28 14:05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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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尔雅

  此时在我手上捧读的,是一本亲人的日记,也是一本陌生人的日记。

  说是亲人,他确是我同祖同宗同血脉的亲舅舅,我妈妈唯一的哥哥。当年他们兄妹被送到成都求学,每个周末,哥哥都要到妹妹的学校,接妹妹外出游玩或购物,然後,送回学校才放心离开。别人都说,没有见过这麽好的亲兄妹。

  说是陌生人,因为我们从未谋面,而且,他的离世与我的出生有着长长的时间断层。他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一个我的存在,而我却知道他许多。

  这是一本1935年的中英文日记。封面硬壳是孙文题辞“博爱”。扉上有“博爱歌”:“我们是人,应该爱人,不分远近,不限亲邻。唯有博爱,才有人生……”,日记中记载着舅舅初入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的点滴——

  35年1月10日,周四

  这是我离开文校进武校受训的第一天,也是我开始新生的一天,精神改变的头日。今天早上还没有吹起床号我就醒来,怕时间不够分配,吹号之前起来。这里洗冷水脸,当我将手放下水时甚为难受。但不知为甚麽洗在脸上不觉得十分冷,这恐怕是心里面的兴奋所致。一会儿吹起床号,把内务整好,因我所领被盖是破的,有些地方没有了棉花,所以不平坦,又没有领到白被单,更是不易整。值日官来看时我对他报告,他允许我差不多也行。早餐是我进空军的第一餐,坐的是矮凳子,菜饭放在地上,甚感不便。食鸡蛋一个、小馒头五个、菜三个,还吃得饱。午餐六个菜,晚餐亦然……

  其实当初舅舅考上空军的时候,舅舅的爷爷是反对的,力劝他退出 爷奶奶不愿被视为掌上明珠的陈家长子外出冒险,而且舅舅从小身体单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当他知道父亲很希望有一个当空军的儿子报效国家,他便一直努力锻链身体,也是为母亲争一口气,因父亲在外又娶了女人,生了五个儿子。十六岁的舅舅冒充十八岁去参加考试,一切都很顺利,只是血压太低,第二天他先去跑步几圈,再去量血压,刚好合格。

  35年1月18日,周五。

  我的身体在队里算是最弱的一个,又瘦又没有力。下午冯区队长考我们的体力,凡提单杠六个pass,上十五个者,放特别假。真是奇怪,我看见他们那些同学一下子就很容易地提了十多个,但轮到我时,则用完了全力才提了三个都不到。晚上是五十斤的石担举重,我举了八下,有同学举了二十五下,我很抱歉我为什麽不如别人呢?

  35年2月1日,周五。

  今天过年,早上想起在家中的事。大年初一在家照例由母亲把祭祀的东西弄好,由我去祭。今天吃素,不吃肉。但今年不同了。我在队上睡在床上,很早就听到同学在放鞭炮,把我惊醒了。

  I can not forget my native country New Year where my family and friends are very happy in this days. I remember in last New Year I take gamble with mother and younger sister. My sister lost the game so she wept. It is very interesting thing in my heart.

  (译文:我不能忘记在老家的春节,家人和朋友过年很快乐。我记得去年过年时,我和妈妈,还有妹妹玩游戏,妹妹输了,哭起来了,我心里觉得很有趣。)

  得知儿子要离开学校,部队即将开拔,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决定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十六岁嫁入陈家,二十一岁生了这个儿子。当初丈夫要接她去成都念书,学校都安排好了,但看见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终是不忍,加上公婆也不赞成,最後,在丈夫与孩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孩子,母爱占了上风。丈夫相当生气与失望。医学院学生都会有自己的诊所。他一直希望妻子受教育後,能在事业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别人都劝她不要去。外面到处兵荒马乱,土匪又多,转车坐车要好几天,旅途劳顿,她又晕车,一个青年女人独自远行,怎能让人放心呢?可是她管不了那麽多。美丽而依然年轻的母亲挽了一个包袱就上路了。

  35年4月20日,周六。

  出乎意料之外,那天正在训练,母亲来了,心中大有说不出的紧张。母亲好像瘦了,样子也变了,带了好多她亲制的腊肉……母亲本想多住几天,但天气很热,而在此又不大方便,所以就请她早日返家。

  35年4月30日,周日。

  每天分信的时候,都在盼望母亲的信,但都失望了。但今天挂号信中最後的,竟是家中来的。我不知是怎样的快乐。是母亲找国儒老表代写的。她在眉山宿了一夜,因无车子,第二天乘军车,一天到内江。她在内江住了两日。我放心了,很快乐。

  母亲见到了军中的儿子,儿子黑了,瘦了,也成熟了许多。周日,他陪母亲在小城商铺闲逛,看见母亲买鱿鱼,便打趣说,台湾有许多上好的鱿鱼,以後我开飞机回来,就从天上给您扔下来。那时候怕是母亲吃也吃不完呢!

  送别母亲那天,儿子心里同样难受。看到母亲充满牵挂与担忧,他便劝慰道:“母亲放宽心吧。如果命当如此,在家当少爷公子的一样会死。如果真有什麽事,母亲就当这根藤上没有结过这只瓜罢。”

  这本日记,是1989年我表姐第一次从台湾回大陆,亲手交给我外婆(表姐的奶奶)的。舅舅没能留下什麽,只能由自己的遗腹女,把这本日记作为唯一的遗物,交给自己并不怎麽识字的母亲。

  此後的十多年,表姐多次从台湾回来,从物质与精神上给奶奶很多,特别是2006年4月,外婆已讲不出话,认不清人了。表姐依然从繁忙的工作中,从台湾抽身赶来,在病榻前陪伴奶奶过最後的一段日子。如果舅舅在天之灵有知,也会甚感欣慰。

  由於海峡两岸对立与隔绝,多少年来,我外公外婆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寻找他们去了台湾的儿子。做母亲的做梦也没有想到,早在1957年的某天,年仅二十九岁,身为空军上尉军官的儿子陈文麟,率领四架战机从美国飞回台湾,快降落时,发生意外。

  也是在同一年,四川雅安家中。我十多岁的小舅舅某天半夜起床上厕所,在楼上看见楼梯口,有个一身戎装、佩挂整齐的年轻军人,正欲上楼,吓得小舅舅一溜烟躲进被窝。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在台湾当空军军官的同父异母的大哥。这大概就是舅舅来与自己的亲人告别罢。可是,直到几十年後,他的母亲才知道,藤上的那只瓜,早已坠落。

  2006年春节,我靠在外婆的床头,又听九十六岁高龄的外婆忆起舅舅,说起舅舅当年的那句话:“母亲,如果有事,就当藤上没结过我这只瓜罢!”

  “就当藤上没结过这只瓜罢……”

  如同回音,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愈来愈远,愈来愈深,愈来愈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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