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做国王 先要做和尚

作者：朱琺

　　当我们在怪谭中说起一位国王，他很可能不像一位真正的国王；讲到一个和尚，当然也往往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和尚。安南李朝时代著名的徐道行就是这样，前次我们提到了他前半生的事迹：为了替父报仇而十五岁自行剃度出家，习得各种法术，多年以后一闷棍打死了杀父仇人大颠，一个法力高深的坏和尚。之后，他遍访天下寺庙，结交了一千个和尚，总算准备做一个真正的高僧，但这个时候，怪谭又开始了：

　　在一千个和尚朋友中，真正与徐道行相契的是阮明空。有说，徐道行所擅长的预言术，正是阮明空传授给徐道行的。那种法术据说从印度传来，在南国和北国也都只剩下最鸡肋也是最复杂的部分：施术者作法时须先把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方可展示他自己及其心念中埋藏最深的那个人的命运，是的，展示，所以他得有一个同伴。

　　那一次乃是徐道行首度施展这个法术，其实也是唯一的一次，变成镜子，对未来一无所知；而阮明空盘腿坐在他身边，刹那间一切因果都了然于胸。徐道行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苏醒过来，耳畔响起阮明空的嗓音：

　　——你心中的那个人是大颠和尚。你以为他早已死去，但他又活了。他准备做国王，人们已经开始叫他觉皇。

　　——啊……

　　徐道行无法忍受耳膜与心灵所受到的震荡与冲击，不得不身形后退，用背击开窗户，飘飘而出，这一飘，他决心索性飘到京城去探个究竟。

　　徐道行在半路上就打听到了足够丰赡的细节：不久之前，清华省几个渔民从海中一个荒岛上带回了一个奇怪的男孩，说自己只有三岁，三天前被一阵怪风刮到此地，所幸有鸟羽蔽寒，鸟蛋果腹……男孩上岸之后，突然吐露身份，号称乃是王子，他说起各种宫闱轶事，翔实到地方官员也不得不信以为真。于是惊动了国王，中使把他迎到了京城名刹报天寺。

　　之所以没有直接接入宫中，是因为受到了一位重臣的反对：

　　——如果这位觉皇王子果然灵异，是天命所系，那他何妨再施一次神通，托生到后宫中，也好使天下人和史官们乖乖地闭上嘴巴了。

　　他说的是托生术。李仁宗觉得很有道理。正当君臣就此达成一致，徐道行赶到了京城。他偷偷揣着结印过的几串珠络，趁报天寺中人群混乱，把它们一一挂在三岁男童趺跏而坐的那个茅草亭子的檐角上。三天之后，本该是来历不明的男童觉皇从亭子里消失旋即堂而皇之在王宫里重新出生的日子，孰料他幼小的身形在报天寺里消隐了三次，又出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容颜黯淡，最后，他发出饱含沧桑的哀叹：

　　——这天地间遍布着铁网罗罩，我是那么想替王分忧，但恐怕前方无道可行，脱身不得，托生不得呀。

　　说罢，竟溘然身陨。国王震怒，随即想起了著名的徐道行——他唯一的理由倒不是那些隐秘的珠串，而是觉得觉皇遗言中那句“前方无道可行”大有深意，颠倒过来看，就是“无道行方可前”，于是国王下了通缉徐道行的密诏。

　　那时候徐道行已然抽身而走，他要回去找阮明空再次使用那种也叫做镜术的预知法。一路上，他没了负担，心中喜悦，但依然抓紧时间，反复琢磨一两种新的法术，包括先前刚刚用天眼通与阮明空交换得到的变形术。变形术可能要比天眼通更为高明，当初阮明空先后把自己变成少女、巨蛇、老翁和他的狗，三次造访徐道行，徐道行一次都没有看出端倪。这不免让他耿耿于怀，以至于发现阮明空不在时，他灵机一动，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老虎。结果，阮明空正要推门而入，徐道行发出一声欢喜而骇人的咆哮，从山房里跳将出来，张牙舞爪。孰料阮明空淡然地看了一眼，对老虎说：

　　——道兄修行这么多年，竟是要灵台自昧，堕入畜生道，甘心作一只山君么？

　　山君是老虎的别称。这句话不啻一记当头棒喝，唬得道行晃动虎躯人立而起，刹那间恢复了本来形相。正要说两句什么，但见阮明空一摆手，却盯住他看了许久，口中又发出悠悠的长叹：

　　——山君倒还是小插曲，只是把我也牵扯进这因果中去罢了。不过，眼下道兄已经惹上人君的麻烦了……祸兮？福兮？……你的时机到了，可我的时机还没有到呢……[NextPage]

　　说罢，竟掉头而走。徐道行感到一头雾水，他张口伸手，想要拦住明空问个究竟，但明空的身形忽明忽灭，到了门外，突然不见了。只闻得从黄昏的天空中袅袅传来似乎不曾断续过的那一声叹息，其间还夹杂着缥缈的语声：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可是那时候道兄不管是事先还是事后，恐怕都不会记起往事和故人吧。

　　第二天，军队蜂拥而至。徐道行放弃了抵抗，为首的官员他认得，说起来正是先前触殿血谏的那位大臣，爵封崇贤侯，他是国王的亲弟弟，一位忠臣。徐道行这时候已经隐约知道了明空所说的祸兮福兮，他趁着审问的机会向崇贤侯求情：

　　——我知道自己必不能幸免于难，但还是向您提出请求。您帮忙的话，我会加倍偿还的。托生之术我也懂一点皮毛，托生宫中固然无法做到，但托生到您家还是足以胜任的。

　　也不知崇贤侯有没有听懂这闪烁的句意，就见他低头沉吟不语，又抬头看了看徐道行，复又低下头去，凝眉若有所思，如是者再三。等他犹豫完了再抬头往徐道行看去，却发现和尚竟含笑坐化了。

　　接下来的事情像流水一样在历史中泛起浪花。朝廷并没有渲染刚刚圆寂的高僧徐道行有什么恶行，崇贤侯隔年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从三岁起被抱到宫中抚养成人，后来顺利登基，这就是李神宗。

　　李神宗留下了许多传说，还真有点像徐道行。其中，有关转世的情节与另一个化虎的故事流传最广。后一则说李神宗在位十年，其中有一年他不理朝政，因为在后宫里变成了一只老虎，遍体生毛，不理朝政，不近女色，御医们束手无策。直到一年之后，阮明空出现，把自己和老虎一起关进了密室。等到许久之后，密室的门再次打开，出来的是原先那个威严赫赫、虎背熊腰的国王。

　　阮明空被册封为国师，国师和国王对此前的事情都闭口不谈。国师通常不在京都，他开始在各省留下一些神异传说。二十年后，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是一些渔夫，他们看见他盘腿圆寂在苏沥江江岸上，远远的像一座雕像。渔人说，那时候，他们听见天神在空中唱着歌。

　　琺案

　　材料来源：以下这些安南旧籍都提到了徐道行的转生故事并信以为真：《岭南摭怪》、《越甸幽灵》、《马麟逸史》、《南史私记》、《听闻异箓》、《越隽佳谈》、《桑沧偶录》、《敏轩说类》、《人物志》。至于李神宗生病和阮明空治疗，可以在《大越史记全书》中找到，只是那部史书绝口不提老虎。

　　（作者系大学教师，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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