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王刚:你给儿子写信了吗(上)

2018-03-28 21:35 编辑:米晓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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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写信了,有时候觉得父亲给儿子写信是一件挺不要脸的事情。儿子,可是,这几年爸爸却给你写了许多封信,有的你可能读了,有许多你没有读。爸爸知道你对这些信没有太大兴趣,总体是懒得读。懒得读,就自己写,自己看,但是,这就更不要脸了,对方都不太看,你给他写什么信?


  爸爸那年5月在旧金山红木海岸,午睡蒙眬中突然决定要到明尼阿波利斯看看(咱们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午睡蒙眬里决定的),因为你8月份就要到明大法学院读书了。其实,本来是希望你去纽约的,非常希望你去福特汉姆法学院,旁边就是林肯中心、朱莉亚音乐学院,你可以到林肯中心听音乐会听歌剧,去朱莉亚音乐学院找找女孩儿,爸爸都为你想好了。你自己却选择了明尼阿波利斯,说他们给你奖学金,说法学院给奖学金很难,说明大偏僻正好读书。所有这话都像是一个老年人说的。


  其实,你已经决定去明大法学院了,爸爸在你入学之前先去那儿看看究竟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你自己什么都决定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那天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街道旁等公共汽车,小风像小刀一样割在脸上,明媚的阳光像美国政府,看上去美丽,却内心感觉冰凉,已经5月了还这么冷,身边一对华人老夫妇说这已经是最温暖的春天了。美国的公共汽车来得好慢呀,突然很想念你,想到你要独自来美国了,爸爸像所有那些渐渐衰老的父亲一样,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就是在那个公共汽车站,在公共汽车似乎永远等不来的时候,决定要给你写信,你从小到大听爸爸的废话够多了,可是像爸爸这样的人却仍然感到没有表达够,刚才说了——千言万语。


  其实年轻时的爸爸没有想过要孩子,更没有想到会与你有那么多话说。电影里那些父亲听说有了孩子就高兴得蹦跳起来,爸爸不是这样,有了你之后,内心特别沉重,觉得自己还没有玩够呢,就要当爹了,很可怕。所以看着那些跳起来的男人们,不知是真是假。对你有了感觉,有了感情,甚至充满深情(这话有些不要脸)都是以后的事情。看着你一点点地长大,爸爸也长大了。那时北漂的爸爸每次回到乌鲁木齐都会带着你,你从来不愿意管我叫爸爸,我也无所谓。反正当时天天带着你玩真的比跟别人玩要舒服愉快,叫什么就更不重要,爸爸是一个务实的人。别人的爸爸都总是很忙,你爹却一辈子晃晃悠悠,一点儿也不忙。别人的爸爸计划性特强,你爸爸喜欢瞎逛,别人的爸爸都有单位有公司,爸爸没有单位,即使在公司时也是若即若离像是一个局外人,今天在音响店,明天在旧货市场,后天在商场西装店、南门新华书店,大后天又独自坐在公园的湖水边发呆。有了你就更喜欢逛了,只是天天带着你一起逛,以后你大了不愿意跟我逛了,我就又独自逛……几十年就这样逛过来了。


  父母生养孩子是为了什么?过去一直同意那种说法,孩子是那对为父为母的男女寻欢作乐的产品。养孩子是什么行为?动物本能,某一类动物本能,某一种动物本能——他们说人性。


  所以,你有时对爸爸说话厉害,爸爸从不顶嘴,内心不高兴也不想吵架。可是,儿子,爸爸在外边几乎没有朋友,因为爸爸是一个不容易吃亏的男人。


  你小时候家里吵架,爸爸经常诉说委屈,多么不容易云云,最近出去逛得少了,却喜欢天天看《动物世界》,才发现许多动物都完全不是爸爸这样的,才发现动物里当爸爸的角色本该为自己的家庭和后代把食物找回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动物们没有为此委屈含冤的,只有人类当爸爸的才喜欢经常诉说委屈,这又是挺不要脸的。


  对了,今天在信里问你,当时不去纽约非要去明大法学院,是心疼家里的钱吗?我渴望答案,《动物世界》却没有说,我没有从那些小动物身上看到他们是不是心疼家里的食物,我只是发现你小时候竟然是一个节约的孩子。前几天,你为爸爸过生日,从美国带回来一瓶很好的起泡酒,是法国香槟产区的,你记得爸爸当时对你说什么吗?当时感觉那酒真的很好,喝着心里很舒服放松,于是又悲伤起来,说:还没玩儿够呢,就老了,而且又老了一岁。


  儿子埋葬父亲


  父亲死了十三年,我也学会了与死人沟通的方式,比如烧纸。我每次回到乌鲁木齐都喜欢在墓地里转圈,不是为了与死人对话,而是想看看又有谁死了。记得那年我下了飞机,进了家门,发现我童年时就极恋的那个家已经成为灵堂了。灵堂是什么?就是停尸房,今天也许停的是你的尸体,明天也许就是我的。那天停的是我爸爸的。即使爸爸的尸体放在医院,可是那天曾经充满我童年、少年、青年成长气息的家里真的全都是死亡的味道。


  爸爸怎么会死呢?这是我当时想不通的事情。父亲的遗像摆在那儿,冲着我笑。母亲瘫倒在床上。哥哥上来紧紧地抱着我痛哭。在北京机场时,哥哥还骗我,说父亲还在医院抢救,可能有希望。其实,那时父亲已经死了。天黑了,世界末日到了。我们家从此完了。晚上,我对母亲说,就我们家四个人,爸爸、妈妈、哥哥和我找个地方在一起,最后送别爸爸。我是一个浪漫的人,觉得父亲的死,其实只是我们这四个人的事情。母亲不同意,她说要开一个很大的会,要让很多人知道。而且,要给爸爸身上盖上党旗。看起来,儿子这次要为父亲办丧事了,不管这个儿子曾经是多么不肯负责任,今天他跑不了。要找来父亲生前所有的熟人、朋友、同学、战友,要租火葬场的大房间,要安排很多细节。几乎崩溃的我做这些事情时,是需要耐力的。记得工会主席说最好要个小房间,来不了这么多人,否则下不来台。我竟然生气了,说一定要大房间。谢天谢地,父亲人缘比我强多了,那天真的来了很多人,大房间里都几乎站不下了。花圈很多。在最后的告别时,由我来讲话,为父亲送终。我专门思考了悼词,用我低沉的声音,带着深刻的表情和感情,诉说着我可怜的父亲。我知道自己是想把来参加葬礼的人说哭了,让他们跟我一样难过。许多人真的哭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像演员。我从小就幻想有一天能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让大家都关注我,想不到是以父亲的死为代价的。以后,我经常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儿子跟我一样,把父亲的死当作自己的舞台,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和语言天分呢?直到要把父亲推进去烧掉时,我才忘了一切,痛哭起来。我跟哥哥分别拉着父亲的两只手,不肯让别人把父亲推进去。回想起来,那时我的哭泣是真实的,自己痛哭,周围的一切果然都不存在了。


  第一次烧纸是画家孙广新先生陪着我一起去的。他是我从少年时共同成长的最好的朋友。他在大街上看见我戴着孝,立即有几分兴奋地喜悦了一下,然后又掩饰了这种喜悦,装着沉痛地说:你爸爸?我点头,然后,我笑起来,说:笑,笑,你他妈的笑。他也笑了,说:谁他妈的笑了,你他妈的才笑了呢。我们站在乌鲁木齐大街说了半天话,约好他陪着我去燕儿窝烧第一次纸。过去,我哪里懂要烧纸呢?我是一个充满反叛的人,我热爱约翰·列侬,却从没有对父亲表白过爱,我认为约翰·列侬有信仰,而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有信仰。可是,今天我要为父亲烧纸。我相信现实中柔情的眼睛,相信秋风抚摸我头发时的呼吸,我真的不信这个,烧纸?有用吗?父亲真的知道吗?那五十亿的钱果真能为父亲买东西吗?我们的身后是树林,那是我童年时最欢乐的地方。我们面前是火焰,是烧的纸钱。孙广新陪着我,我们认真地烧着。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广新说把这件西服也扔进去。那是我最好的西装,我当时嫌热脱在一边。广新一愣,看看那西装,意识到我是在开玩笑之后,他也笑起来。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笑脸,都意识到对方的脸上也写着死亡二字。


  儿子迪迪也总是跟着我一起烧纸。每年要烧的时候真多呀。父亲的生日、忌日、鬼节、清明……我在父亲生前真的给过他多少钱吗?可是现在为什么要烧这么多纸钱呢?儿子跟着我在北京的许多地方为父亲烧过纸。我有些疼他,怕他恐惧,不喜欢他沾染上这种东西。我宁愿他热爱约翰·列侬,让他的成长充满快乐。死亡?这是多么不应该老是提醒他的东西。可是,要烧的纸太多了,它已经形成了习惯,成了像是要听马勒音乐一样日常的事情了。


  前几年回去给父亲买了墓地。然后,把他的骨灰盒放在了里边。这次是真的埋葬父亲了。儿子埋葬父亲,这是应该做的事吧。任何儿子都脱体于他的父亲。任何父亲也都要被自己的儿子埋葬。父亲刚死时,我以为我也不想活了。我以为末日到了。可是,这些年我又经历了很多欢乐。丝毫没有因为父亲的死亡而耽搁什么。我曾经想过要为父亲写篇文章,可是每每看到其他的作家在写自己父亲时的那种表情,我都会恶心。他们那么讴歌自己的父亲,让我很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自己的同行。当他们美化自己的家庭和所有家庭成员的人品时,我都会从心里觉得人类真是没有希望。可是,作为一个作家,竟然无法概括自己父亲的一生,甚至总是觉得对父亲不了解,也经常让我感觉对不起那个生养我的人。我很难梦见父亲,甚至在这些年里,都没有在梦里与他对过话。只有一次,我在天山上滑雪,摔倒了,我躺在厚厚的雪野里,望着暖暖的红太阳,那时我爸爸出现了,他看着我说,你也老了,还这么疯狂。


  父亲死时,能想到自己真的愧对于自己的儿子吗?儿子疯狂时,会想着自己对不起父亲吗?这需要多少亲情,多少自省和忏悔?


  2011年6月26日是父亲死去十三周年的日子,他那个已经不那么疯狂的儿子闲着无聊,却忘了那个日子。在他正犹豫着是否出门喝酒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条短信,是父亲的孙子,儿子的儿子迪迪发来的:


  今天6月26日,给爷爷买纸了吗?


  选自《你给儿子写信了吗》


  作家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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