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周庄
2018-03-28 23:39 编辑:云彩间
作者:谢忠民
周庄是水的世界,周庄是乡的世界。周庄水乡的名字叫得响亮,感觉很熟悉,感觉很无奈。
周庄的闻名很大很大,但是周庄的水乡很小很小,除了四面环水的那处,依河筑屋、依河成街、依河架桥……可以想见是遥远年代的水乡古镇,余下的殿堂亭榭都是令人陌生的造作。风景虽也古朴,但毕竟太小。周庄,与那些同是江南水乡的古镇相比,俨然独一无二的出名,且不说江南水乡的周庄那儿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就是周庄的水乡比其他水乡要震魂慑魄,富有魅力。一位从老成大器至名闻遐迩的画家吴冠中看了后,无不称赞地说:“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
1989年我初次来到周庄,眼前一幅天然绝妙的江南水乡画。周庄弯弯曲曲的墨色房脊簇拥在水巷两岸,鳞次栉比的屋顶,透出高低不等的秀美,有道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人家枕河,屋檐窗蠡,粉墙黛瓦,雕廊画栋……一切的异景成了色韵凝重的古朴典雅的欣赏。不论走到哪里,我所看见的蠡壳门窗、蠡壳顶窗、蠡壳短窗、蠡壳长窗等都是那些或虚掩或紧闭的蠡壳窗口里飘出一点点摸不透的声音,使人引起猜测的想象。我抬头一见,看到的是屋檐下斜搭着一根根挑起五颜六色衣衫的竹竿,使人感到浓郁的生活气息。那么白色简洁的石墙壁边与各式各样的石拱桥下融为一体,恰到好处,显现出桥上一曲水通乡的方向。房与桥的结合,组成一幅各臻其妙的图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方一圆一横一竖的双桥,位于交叉的河道上,呈直角状排列,当地人称“钥匙轿”。一位英年早逝的旅美华侨画家陈逸飞挥笔画出一幅名叫油画,轰动中外,这幅后来成为“钥匙轿”的旅游景点。“钥匙轿”的形态很妙,简朴俊美,令人可爱。石拱桥上的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石拱桥下的河水像绿得碧草似缓缓流去。石拱桥下映出叠桥变形的倒影,层次感觉非常丰富。碧波粼粼的河水道边呈现搓衣洗菜的妇女身影,忙着自己的活儿。桥下舟楫相摩,船民摇澹沿河,正如古人的诗句:“吴水依依吴小流,吴中舟楫好夷游。”我站在桥顶,举目远眺,一切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樵夫渔子,担柴提鱼,一路归来,颇有“遥见樵渔一路归”的感觉。街头巷尾里到处出现身影的是姑苏阿婆的装服,蓝底碎花头巾,红花彩蝶头饰,白底素花大襟衫,一模一样的装扮,手提竹篮,谈笑风生,结伴逛街,当更具一番景色。鸡鸣狗吠,若无其事,悠悠忘形,任人欣赏;孩童玩乐,你追我赶,无拘无束,嬉闹游戏;老人闲步,偶然相遇,交头接耳,聊聊家常……下雨时石拱桥上的点辍是朱橙黄绿青蓝柴的伞影,色彩斑斓,交错成叠,像一幅涂画在粗糙麻布面上的油画,基调是浓厚的,形象是立体的,那的确是另有一番如影随形的情趣,好一派江南雨景!那儿情景交融,各显姿态,静中有动,动中寓静,美不胜收,这一派“景外意,意外妙”的江南水乡气氛,令人无不着迷。颇富江南水乡的田园生活之乐,令人赏心悦目而返璞归真之意。满天暮色,月亮上天。连绵起伏的屋顶沐浴着月光,展示出屋顶叠影的轮廓。小巷清幽宁静,夜色迷人,呈现一片浓浓的夜韵,恍如单色水墨画。我在小餐馆里,点了菰菜莼羹、水煮鲈鱼、麻辣豆腐、青岛啤酒。我独自悠闲饮酒,吃得津津有味,引得邻桌的几位樵夫不由得回头一看,嘴角里馋涎欲滴。周庄水乡的小餐馆,幽幽清香沁人心脾。在微暗路灯的小巷里,行人渐渐散去,人家都已关门。河边人家炊烟初起,浓香四溢。我略觉一醉,信步走路,偶尔看到窗户透着微弱的灯光,门缝里传出来吴依软语银铃般的闲聊声。我看在眼前,好像从未觉得如此夜景是自然的美好。我在小巷的石板路上漫步,如同走进了人间仙境,有了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觉,难得享受周庄这个小巷的“清夜福”。我深受感染,如饱醇醪,似醉其中,自得其乐。我踏着石路徘徊,心里一想:这可是现实吗?难道不是梦幻的世界吗?近代大学者王国维的言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果真如此,浓郁醇厚的周庄水乡风情好比一坛百年陈酿,使人沉湎而又咀嚼……对于造访周庄的人来说,从这水乡风景里所获得的印象是非常强烈的。
九百年的江南水乡周庄历尽了社会动荡和风雨沧桑,她己经老态龙钟。但,她是无穷无尽,永不枯竭。周庄宛如一片凝固,在水乡里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繁荣。她从一个隐藏在深闺无人识名的江南水乡一直“活”到后世万众注目的旅游胜地,终于爆发出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被誉为名扬天下的“中国第一水乡”,原来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水乡后来喧闹起来了。久居闹市的人们,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涌到那儿娴静安谧的民风淳朴的水乡,走一走,看一看,领略一番江南水乡的风情。所有的作家都叙述周庄,所有的诗人都吟咏周庄,所有的美术家都描绘周庄,所有的摄影家都捕捉周庄。从此,周庄像终日忙碌的母亲辛苦苦地哺育大声爱哭的婴儿那样接待、接待、再接待游客们,也送走、送走、再送走游客们。游客们,来者益多,去者益多,见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整整十五年以后,我有缘再访周庄,放眼一望,吓了一跳,仿佛读于一本连篇累牍的难书,感到一筹莫展。我眼前的出现是日新月异的变化景色,连最熟悉的原来景色也消失不见了!满眼陌生的风景,满耳陌生的声音,简直是遮天盖地。家家临河的所有房门都是喧宾夺主的破墙开店,那里出售布鞋草帽古董玉器等商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相形见绌。大巷小街的小贩们四处兜售,声声叫卖,夸夸大谈上乘佳品,梦想赚个大钱的一笔生意。在狭狭窄窄的石板路里挤满了游客们摩肩接踵,闹闹嚷嚷,好奇寻个慰藉的一场田园,他们看上去好像偷做这些亵渎美那些毁灭美的隐事,但是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弄来一场田园!石拱桥上出现游人无不在此拍照留念的人影,人影如点,似幻似真,越看越奇,疑是桥上燕子回巢。石拱桥下河更闹热,人船交舞,游船充斥,相磕连碰,人声嚷叫,船声嘈杂,无见井然不乱,煞是无奈杂景。沿河景色,最可看见的是一串串红灯笼悠悠地垂在屋檐下、一根根名酒旗飘飘地插在屋檐下。夜幕下,那小桥流水人家已亮起了各种颜色的灯光,星星点点的灯光银子似地撒在潺潺的河水中,远处树上绿灯的反射,屋檐下红灯的相映,映入铺天盖地的眼帘。惊乎,舟楫相摩,晾衣竹竿,搓衣洗菜,姑苏装扮,老人闲步,鸡鸣狗吠,孩童玩乐,清街幽巷,微暗路灯,浓香四溢……从寂静无声的周庄变成了喧哗热闹的周庄,江南一绝的水乡之景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的另一个世界![NextPage]
现在的周庄给我的原来感觉比过去的周庄更糟。
从周庄归来,我深深地发出由衷的叹息,一种夹杂着怜悯的情怀,猛然间想起了一位走遍世界各个角落的台湾去世着名作家三毛发出令人震惊的喊叫声:“周庄要绝对保密。”虽然寥寥数语,但对周庄来说,真是警句醒人。她表示担心游客一多,就要破坏那儿的古物古貌。我惊讶于三毛的真如灼见,心里一颤,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咀嚼和思考三毛当年的忧虑之意。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爱恋周庄的过去幽美,埋怨周庄的现在喧闹。要是有人问我对周庄的印象,我就会毫无犹豫地回答五个字:“。”然而,言虽止,意未尽。
在九百年历尽过去之中,周庄不像许多衷老的东西一样由此失去所有的魅力,反而一天天诱惑,一天天无奈。周庄保留了,周庄复原了,周庄在发展,周庄在吸引。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怎么留存的?她怎么样经历了那大起大落的多灾多难的时代!我一次又一次地大喊心底的声音:“周庄,这就是喧闹褪了原色的江南水乡。”最后,周庄像被迫改嫁别人那样,悄无声息地与喧嚣繁杂的世界为伴。惜乎,周庄水乡的变景是非常喧闹的,喧闹里总带着无可奈何的忧虑。
应该说,周庄尝遍了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