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之:记烧豆腐
2018-03-27 09:32 编辑:云彩间
作者:谢侯之
北京的冬天雾蒙蒙的,灰不溜秋。空气中含灰量大。临到忽然有一整天的大雨,或一整天的大风,把灰都弄跑了。天变得瓦蓝瓦蓝。远山近物,视觉清澈。这是能见度好了。晚上车行街上,眼前一片明灯,汽车灯,霓虹灯,红绿灯,全都格外鲜亮。吸一口气,新鲜干净,觉得舒服。看着瓦蓝的夜空,看着鲜艳的街灯,心情会感动,人弄得要哭出来了。
今年11月入了冬,老天就一直阴着个脸,不高兴。人也跟着不高兴。心里被老天这么压着,有种凄凉悲伤。想到离人望断,天涯无路,人容易下泪。到后来,大白天弄得黢黑黢黑,整个黑白颠倒。就下起两场雨雪。街上到处雪渣子,大片积水湮到脚踝,每一步都要摸石头过河踩石头蹚浑水,前行不易,道路艰难。之后晴两天,太阳亮亮,青天朗朗。人刚高兴一霎霎,马上就又阴上了。让人忧郁,想着这阴冷的日子还得让人熬多久呢。
后来忽然想通了,该干嘛干嘛,管老天干什么。老天么,就不是小民该管的。于是又想到该弄顿好吃喝,心里许能舒服。就站那里,想吃。忽然对鱼肉荤腥倒了胃口。“朱门酒肉臭”,是那肉臭,豪门却抱住大嚼。嘴脸想着恶心。再看看青菜什么的,也无兴致。懒得费事,还要动手洗菜。想来想去,烧豆腐吧,不用收拾,切块就下锅。
这是在大兴街上。又刮上北风了,挺硬挺冷。乱糟糟的街区小超市,里面倒挺暖和。小小一个厅,厅里两边支的是摊子。卖菜卖果子,卖生肉卖死鱼。一个摊子挂个红灯照,卖熟的鸡脚鸭脖,烧大肠卤牛肚。
靠里面有个豆腐摊。大木板上冒着气,一层厚一巴掌的白豆腐,半盖着块湿漉漉的大屉布。旁边还豆皮豆干鸭血酱疙瘩什么的。北方卖豆腐的还卖血,鸭血猪血。红的白的都切方正,叫红白豆腐。卖豆腐的笑吟吟看了我:“来块儿豆腐?”一刀下去,就“来了块儿豆腐”。这是典型的北方豆腐,正儿八经卤水点出来,白得瓷实。嘚大的个儿,三块六毛钱,看着得有两斤。托手上,几分野蛮。买豆腐的腰身壮大,觉得是改行的鲁达,想着该去卖肉才对。
豆腐拎回了住处。搁案板上切了。却发现没佐料。也没葱,忘买了。懒得再出去。外面特冷,又麻烦。只这屋子厨房久不进人,好久不开火了。就冰箱抽屉柜子里到处翻。最后找到几枚咸鸭蛋,是很放了些日子的东西了。一包盐豆豉,有八百年了。又找出一瓶辣糊子,应该是明朝的。再看看,架子上还有油有酱油。酱油看一下,是好酱油,李锦记的。心里有谱,行了。
依稀记得买那几枚鸭蛋。卖鸭蛋的鸭嗓儿:“我这蛋,呃哟嘿,包您个个儿红油!”我拿过来一枚蛋,一刀破开。几乎洁白一色。竟是看不出有蛋黄来。尝一口,连咸味都没有。而今这人,唉,没品的时代。叹口气,把案板拖过来,哐哐狠狠两刀,把鸭蛋剁成几瓣,像是在剁那谎言。
再没别的想,就只这么些东西,得凑合。点火起锅热油,倒豆豉,煸香。下鸭蛋,煸香。又下辣椒糊,煸香煸红。倒进豆腐,炒。找酱油出来,溅上去,爆香。缓缓加水,加盖,小火烧炖。这时听到铁锅快乐起来,咕嘟咕嘟唱歌,是童年儿歌。儿时守着锅灶,看家里炖豆腐,就听这歌。童心听得欢喜,知道要有好吃的豆腐了。而今我仍如儿时,耐心守候,听歌儿把汁水把味道一一烧进豆腐里。候一刻,开盖去看,见汤水渐少。转大火,收汤。一面大翻炒,不使粑底。待锅中汤汁稠厚,看看将豆腐裹住。关火。好了。
拖过把椅子到灶前。椅子矮了点儿。想什么时候得去弄把高脚吧椅来。豆腐留锅里,不盛出来。炉灶调最小火,就了锅吃,为要吃豆腐的滚烫。汪曾祺也这观点,他说他们家乡的人,都爱吃烫,说是“一烫抵三鲜”。我椅上坐好,拿勺到锅里舀。吃豆腐,得用勺。豆腐得舀,必得是连带了汤汁入口,那味儿才厚。尝一口,哈,好!豆腐入味儿了。什么破材料,还能烧这么好吃。
我知道欠点儿什么了。又站起来,冰箱里找。居然有瓶好红酒,心里想,红酒不该放冰箱的。又记得说,红酒得先倒出来,放半时,充分氧化才出好味。虽然明白,但要等,如何使得?一边取来只巴伐利亚酒杯,广肚敛口,绿圈高足葡萄花刻。这得闹出点儿资产阶级腐朽情调儿来,气氛还是可以佐餐的。把干红斟到杯里。呷一口,口中酸涩,尔后喉底细腻上来甘醇。果然好酒。擎了酒,锅中舀大勺豆腐,一口接一口,不做勾留,滚烫着大吃。一边就着红酒,一边听着外边,北风猖狂,径自唿哨起来。这样独自一个人,守个锅台,守一锅烧豆腐,边吃边喝边叹气,一吃三叹,世上幸福事。
后来,酒喝晕乎了,瓶儿空了。豆腐太烫了,吃得猴急,喉咙里烫出来个大泡。想着到哪儿去找根针来,得把泡挑了。人摇摆着站起来找针。忽然却想到句戏文儿,是什么地方看到的呢?厨台上抄起根面杖,横拿了,如手把青锋。且不去寻针,一人屋中端站。开口朗声,一字字喝念起来,道是:
“这一阵俺青釭宝剑未出鞘,倒叫你乱臣贼子乐逍遥。”
周遭息声。环视一回,不曾听到掌声。心中快意。觉得这豆腐吃得,不负平生。[NextPage]
看来这豆腐,真是好东西。不唯非得什么好料,怎么都能烧好吃。关键是要烧“得味”。用酱油烧豆腐,若寻常炒一下,加酱油加水,盖盖,煮熟。完了,那会好味么?换个烧法:油煸葱花,出香后,武火炒。用好酱油,不一次放完,分多次放。每次一点儿。淋热锅,定要听滋啦声。这是“烹”,是“爆香”。更用黄酒,也“烹”,最能助香。炒中加烹,是谓烹炒。且烹且炒,炒透烹香。待烧成,撒一层细切葱花,出锅装盘。这烧法并没加水。豆腐实际就放了个酱油,其它什么没有,但是很好吃,非常下饭。在父亲那儿这么炒过。端上桌,人人喜爱。看得家里保姆大乐,说学了一招。这真经是豆腐“得味”了。我见谁写,说英国人选出最不能咽喉的东西,豆腐榜上有名。想来是洋人乏术,那豆腐没有“得味”。
这烧法用的是北豆腐。若用水,豆腐炖时间最好长些。都知道那话是:千炖豆腐万炖鱼。时间长易入味。最好,或一定,得有大把葱花。名吃:小葱拌豆腐。好吃。葱和豆腐,好像极是投缘。南豆腐是另种做法。南豆腐最宜白烧。用鸡汤骨汤,加菇加菌,加笋加火腿。或海货,有钱干贝虾仁,没钱海米虾皮。都是要追那“得味”的意境。古人识味,有这意识。清人袁枚就说:“豆腐得味,远胜燕窝”。得味是对的,但燕窝有什么好吃?也可比得么?
若一道好菜,好味厚味,又烫,容易想到酒,而且想到烈酒。滚烫着吃烧入味的豆腐,最宜烧酒,且酒宜烫过。一烫加一烫,喉中重味肚里火辣。待酒到醺然处,看人飘忽世上,就有了禅意。我记金圣叹评西厢,说:读西厢,不取大白,此大过也。我辈饮食男女,改句俗的:吃滚烫烧豆腐,不取大白,此大过也。
吃烫的豆腐,醉烫的白酒,恍惚间远离这人世。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