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忙起来了

2018-03-28 10:48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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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有了加速度


  二十五岁开始,时间突然有了加速度,很多想好的事情都来不及做。而在二十四岁时,我还觉得时光晃晃悠悠,什么事都可以容我一一道来。那时候我待在一个小城里教书,运河从城市穿过,我向一群和我年纪相当的学生讲授美学和写作,下了课一个人躲在宿舍里闷头写小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到外面看看,出走的念头大风一样鼓舞着,让我对将来充满莫名其妙的希望。希望里可能有什么,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只一个抽象的信念就足以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浑身生出使不完的劲儿。二十四岁这一年我来到北京,生活跟过去形成一个尖锐的转折,我把行李箱放在这个叫北京的城市上,想,一切从现在开始。我的确这么想,什么事情都来得及,新年新气象,且看我一一做来。


  我没来过北京,对北京也没什么概念,想象里的北京和“我爱北京天安门”联系在一起,与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歌曲、影视和媒体在我们内心里成功地建构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宏大的专有名词;还和道听途说中的首都联系在一起,我老家的很多年轻人都在北京混饭吃,我们称之为“跑北京的”,他们率先发了财,他们带回来无数真伪难辨的遥远的细节,在这些细节里,金光闪闪的颜色时常要暗下来,或者比金光闪闪更耀眼;此外就是北大、清华等高校,这是所有经过高考的人暗藏心中的圣地,而我考的是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这朝圣般的旅程;当然,更为重要的理由在这里:它能让我出来看看。我憋坏了,迫不及待要到世界上看看。


  没看过北京,没在它的某条街道上喝过一杯水,这个城市对我依然是抽象的。但我觉得我们是亲人,我们会一点点熟悉起来的。


  所以考研成绩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来北京,紧张得几近煎熬。不是为面试和教授们的发问紧张,而是担心被淘汰,因为在此前近二十年的考试中,我很少有哪次能够提前胜券在握。考不取,意味着通往世界的一扇巨门对我关闭,而我当时通往世界的机会似乎极为稀少。那些天好像正赶上沙尘暴,风大,我穿得不多,积攒的一点信心和体温很快被吹没了。尘沙满天,很多人把头脸裹在纱巾里穿过马路,像一群奇怪的阿拉伯人。我在北大的校园里转了很多圈,尤其是未名湖边,旮旮旯里我都踩了一遍,心情相当悲壮,要是考不上,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来第二趟。踩一脚少一脚。美丽的湖光和塔影,宏大庄严的学府气派,那些视北大生活为平常的自由的北大学生,简直没天理。但他们的确很刺激人,我咬牙切齿地想,要是能来念书,这未名湖我每天都来转转,来日方长,做什么事我都来得及。


  这第一次,我对北京的印象并不好。楼很高,灰头土脸的;马路干白迂阔,车堵得嗓子眼疼;公交车绕的弯子过多,来去的站牌不对称,我把车坐错了好几次;天安门没有想象中的高大。需要一场大雨,把这个城市的灰尘洗掉,我想象中的北京的繁华应当是鲜亮的。但我喜欢北大和未名湖。


  九月份进了北大。一直到毕业,环湖漫步不超过十次,其中大部分还是陪朋友参观。可见,即便时间允许你随心所欲,你还是有很多事情干不成。当然,在这里我要说的不是什么能干成什么干不成,我要说的是时间突然在我二十五岁之后有了加速度的事。


  二00二年秋天,报完到我住进万泉河边的万柳北大研究生公寓。那里有几千号研究生,我的窗户面对西山。我一直感觉不清它的准确方向,但窗户里既然嵌着连绵的西山,那一定是朝西了,夏天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地板烤得仿佛随时会燃烧。冬天很好,我乐意坐在阳光底下看书、写东西。我对0二年的印象、乃至整个万柳生活的印象,总避不开那把廉价的电脑椅子。从硅谷买的,六十块钱,我深陷其中过了三年。看书,写论文和小说,上网,看电影,发呆,椅子里的生活占据了时间的绝大部分。刚来北京,除了看书上课写作我无所事事,对写作似乎有长远的规划,我想时间足够宽裕和漫长,一切都来得及。我不逼着自己干活,除非为了在某个时间前必须干完什么事,我才会加班加点。万柳距离北大十里路,没课我不去学校,生活主要在宿舍区展开。


  到了第二年,我二十五岁,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忙起来了。看书上课写作之外,有了很多朋友和外面的生活,而且,我需要零散地赚点钱来买书和补贴生活。除了北大,出了万柳我还需要去其他地方,要去的地方越来越多;从这件事跑到那件事上,由这个人见到那个人;然后是我有意识地想认识一下北京,我要去看看;所有的事情加起来,不用掐指,时间不够了。列好的读书计划开始拖延,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经常因为逾期要交罚款。经常要把时间切割成很多碎片,每一片单独命名,相应地决定坐车还是骑车,看这本书还是那本书,写这篇东西还是那篇东西。也许是因为跟世界的联系开始多了,认识的朋友也多了,刚来北京我只认识老师和同学,现在相互嘱托的事情也多了,想法时刻在变,阅读的胃口也在变,成了杂食动物,各种书籍多得必须堆到床上去。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现在,没有止步的迹象。工作之后的生活远比待在学校里复杂,下了班我常感到疲惫。大概我生就是见不得繁乱的人,大概我所认为的繁复在别人不过等闲,但对我,头绪多我会不知所措,我一直绝望地羡慕一心可以二用、三用乃至很多用的人,我不行,我把通往世界的那扇门打开,岂料外面风大,鱼贯而入,吹乱了我的生活。手表的指针转速和我身体里的指针转速步调不同,我的计划有点跟不上,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一个声音就告诉你:时间到。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时间开始了。


  朋友们说,这是通病。在北京都得小跑着生活,慢了就要受指针的罪,那家伙比刀锋利,拦腰撞上咔嚓一下人就废了。他们的比喻真切生动,可我希望时间慢下来,生活简单些,让我从容地做好每一件想做的事。我开始怀念过去工作过的小城,慢悠悠的运河水流的节奏,我骑着单车在水边巷子里穿梭,几百年的老房子静立两旁,没有人催你;而不是现在这样,你要赶在红灯之前冲过路口,你要跟上大部队的节奏,慢了背后就喇叭齐鸣。你需要一天一天计算着过,精确到小时和分钟,还要提防那些突发事件,它们会把你空白的时间填满,把你制定的计划推翻。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得不让自己的想法逐渐务实,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来得及做,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值得去做。这,不好也好,好也不好。二十五岁以后的北京生活,我被迫一只眼睛看路,一只眼睛看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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