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尼日利亚到处是愿意给你下跪的人民
2018-03-28 13:03 编辑:云彩间
大院
在非洲国家不像在其他地方,外交官家属都必须集中住在有门卫,筑高墙,墙头加铁丝网的大院里。自从肯尼亚的美国大使馆遭恐怖分子袭击,炸死炸伤若干外交官和雇员,驻外美国官员的保安制度更是提升了级别。在尼日利亚,我们美使馆的家属分住在六七个大院,每个大院都以美国著名的地名命名,比如我家住的第一个大院叫亚特兰大,后来搬到另一个大院“康奈尔”,旁边的大院最大, 住二十多户人,叫做“哈佛”。每个大院都有一个有用有吃,种了些花,日复一日的烈日,似乎只有马蹄莲和三角梅能幸存下来。
大院生活的好处是相互壮胆,解闷,一家打牙祭,多家都有份。常常在院子里闻到烧烤的香味,循着味道过去,也不用问谁是东道主,只管从台子上取了冰啤酒,拿一只一次性餐盘和刀叉,从烧烤炉上叉一根热狗肠或汉堡牛肉饼,夹上烤鸡烤或排骨,也只管自己动手,肯定管饱。你假如过意不去,也可以从自家冰箱里取几只鸡腿或一打鸡翅之类,抹上烧烤酱就去炉子上凑份子。都是发配非洲的难友,天涯何处无芳草。男人们聊政治,聊经济,聊艰苦国家的补助和度假。女人们聊孩子,聊市场和美发师,也聊各家的司机和女管家。(我喜欢把为我们打理内政的人叫做管家,美国中文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上,就把这类工作者叫做管家。不过在尼日利亚,就直接称家政工作者为佣人,保姆)。如果说大院生活也有弊端,那么这就算一桩。就在女人们的聊天中,对付保姆和司机的手段就在这类闲聊中互通有无,取长补短了。
这天一个亚裔夫人解雇了她家的保姆,在大院里形成话题。我们知道她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刚刚断奶,解雇保姆可是灾难。问为什么,答曰因为保姆太笨,把一个价值一百多美元的皮质运动包放在洗衣机里洗涤,结果可以想象。大家于是都被提醒了,觉得尼日利亚的保姆们一旦发现洗衣机的省力,便再也不肯倒退回手工洗衣。第一个例证为,有次某夫人看见洗衣机在空空地飞旋,摁下停止键再看,倒也不完全是空转,里面漂着一条儿童裤衩,说是尿湿了。下一个例证是,某保姆把拖把和抹布也让洗衣机洗。于是大家总结道,洗衣机不堪其累,总是累坏。在阿布贾一旦机器坏了就是厄运,大使馆的规定是谁家要修理机器或其他物什,必须先填单子,单子上约时间。全馆只有一个修理工,印度人,技术马虎,可是还成了香饽饽,整天接不完的单子,忙不过来。所以大家一致同情这位亚裔太太对于保姆的惩处:解雇。一个被外交官妇人解雇的保姆,等于脸上被刺了红字,以后很难在任何国家驻外人员家里找到工作了。因为每个驻外人员招聘的时候,都需要应聘者出示前雇主的推荐信。被炒鱿鱼的雇员自然是没有可被推荐的价值。所以那个保姆就下跪,痛哭,悔过。一切都没有使女雇主心软,那她就赖在大院门口不走,一赖一天,最后被守门的保安拖走了。亚裔夫人安安静静地摇摇头,苦笑道:“It’s very ugly.” (闹得很难看)。
于是大家便说起下跪现象。这个动作在美国早已灭绝。可能在西欧国家更早就灭绝了。除非在教堂里。可是从西欧和美国来的官员夫人们面前又出现了这个象征卑贱,奴性,自取其辱的动作。并且这动作也就被默认和接受了。平等,自由,人权被这个动作一举抵消,做地日行八万里,人类的文明进化史就在瞬间退回去一两个世纪。仅仅隔着大西洋,美国东岸矗立着手执独立宣言的杰弗逊塑像,以及废除奴隶制的林肯塑像——从那里到这个大院,平等独立的美国精神被一站一跪的造型代替了。此刻另一个妇人插话,说她们总是下跪,可又不改正,不是薯条炸得不对劲,就是鸡蛋煎的不够标准。又插进来一个夫人,是韩国族裔的美国人,说有次她请保姆吃了一块巧克力,保姆以为这个“请”是永久性的,居然在第二天自己动手,拿了一块!她不禁大怒,认为那就叫偷!保姆十八九岁,立刻给她跪下。她在这个跪着的保姆面前进行了一场“拿”和“偷”的区别之教育。我忍不住问:“你没觉得可怕吗?”她问什么可怕,我说眼前的人突然一矮,就跪那儿了,这个现象不吓人吗?她说那有什么可吓人的,下跪归下跪,闯祸归闯祸,跪了多少次她该闯祸还是闯祸,不是打碎杯子,就是摆错刀叉,教了多少次,刀放在哪边,叉放在哪边,到时候还是错!她在回述时都能把自己气着了,嗓音也尖利起来,一脸怒不可遏,眼睛还向一尺之外的下方凝视,从她目光投射的高低,我猜到她脑子里此刻正回放那天的场景,目光的终点自然是那个此刻缺席的下跪者。看来保姆下跪在她家是日常动作。
我想到我们家希望小姐的下跪。那次我约好要去另一个大院看朋友,需要在三点钟用车,希望小姐却在这之前到银行办急事,让司机依布拉汉姆开车载她去银行了。我的约会只好临时取消。他们从银行回来,我正火气当头,在客厅团团乱转,希望小姐刚进门,我就炸了。那是我用英文责备人最流利的一次。没等我说完,希望小姐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我事后想起来,那一刹那我的心脏骤然狂跳,大受惊吓似的。大概就因为她那一跪,让我走神了,忘了词儿。后来她又跪过一次,这次我不是心脏狂跳,而是狂喊:“站起来!”后一句叫喊就更滑稽了:“我是来自人民共和国的!”我的潜台词是“人民共和国的人都是社会主人,没有奴才,所以谁跟谁都不用下跪!”我感到“人民共和国”至少从字面上是充满优越感的,是高尚和进步的象征。我也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人民共和国公民的骄傲。当然实际上国内的人民已经没那么优越了,优越感属于暴富起来的人民。那些暴富的人民不给当保姆的人民休假,给吃剩饭,不给话语权,给呵斥和语言虐待,我估计下跪这动作悄悄地也回来了。但是我是家丑不外扬啊,告诉希望小姐,在我的国家,人民从一九四九年开始不再下跪,我从小当解放军就是要解放下跪的人民…..后来我反思,怎么赖人家下跪呢?一定是我发飙时的样子足够凶恶,足够一个主子面目,因此激活了希望小姐下跪的动作。
回到夫人们的闲聊。有一天闲聊人群里多了个拉各斯总领馆来的女外交官,她是来出差的,顺便带来了家属,她的丈夫。这位随军男家属也凑到我们女人聊天的圈子里,不知谁又把话题拐到保姆问题上。西方人不爱搬弄是非,但人性中搬弄是非说长道短的部分总不能完全压抑,那么保姆是唯一安全的道德的说长道短对象。保姆们也是人之天性中的弱点的受体。还是配衬出大家尊贵的参照。比如这位男家属就说,居然他家保姆有一次叫漏嘴了,管他直呼其名。也管他太太直呼其名。我心想我们的希望小姐好不容易才被我们纠正过来,从一进门叫我们“主人,夫人”,到后来叫“来瑞,歌苓”花费了好几个月呢。可是这位怎么反过来纠正?男家属说不可以让保姆们叫名字的,叫名字有一种不好的意味,(或者不好的暗示)。 我问什么不好的意味呢?他认真思考了一会,说他不能解释,只是不喜欢那意味。好在美国人诚实,什么东西都可以喜欢或不喜欢,纯属个人的事,断言存在“不好的意味”是一码事,宣称自己不喜欢那意味是另一码事,后者完全是个人口味,纯粹的主观,跟现象和事实本身不必有关系。个人口味,干预不得,美国是个自由国家。
为什么美国人在自己国内能用自由平等独立要求自己,一到别人的国家就退步呢?而且自由平等这位天使又是多么脆弱单薄,稍微离开本土,就水土不服,病休离职。一位东欧裔的妇人说,曾用过一个保姆,因为流产常常请假,来上班时又力气不足,所以她就炒了她鱿鱼。她重复了自己当时的解雇关键语:“流产是你私人的事,跟我没关系。”就是说,她私人的事不构成辩解理由,继续任职。多么职业化,职业化就该这么公事公办,不徇私情。
尼日利亚到处是愿意给你下跪的人民。只要你给他们一份工作,几件衣服,一顿饭,一对脏皮鞋供他们去擦亮,一个空箩筐让他们把快要被太阳晒烂的番茄装进去,换几十元尼拉。他们给真主阿拉下跪,给耶稣基督下跪,给圣母玛利亚下跪。他们的下跪求得的很少很少,往往什么也求不来,但万一能求来什么呢?万一就是希望,下跪就为那个万一来到的希望。让我一次次意识到人类的膝盖原来有这么个复杂功能。
我们大院外面,一幢烂尾楼里住着好几个家庭,某家一个老太太的下肢残废,行走靠跪在一块带滑轮的木板上,两手撑地地往前滑动。这个永远跪着的身影让我不忍目睹,尤其在在雨天,她总是一身泥水。老人的身影是个意味深长的象征。这是个盛产石油的国家,石油就像国土上的一支动脉流动着健康的年轻的血液,但架不住层层贪官污吏在这支血脉上你一刀我一刀地切割,明里暗里地截流,最终国家国民如此贫血。
阿布贾有座山,叫做阿索岩,整个山脉就是一整块岩石,蔚为壮观,尤其在日出之时,岩石通体浴血。我有时突发奇想:何不把它当成井冈山,去那里建立根据地,让这些跪着的人民组织起游击队,从贪官手中把截流石油的赃款夺回来,让墙外永远跪着的老奶奶坐到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