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小雨

2018-03-28 13:08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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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侯之

  我老是想起延安万庄。

  那个黄土山沟里贫穷的小村儿。那是我年轻时插队的地方。

  我记忆里固执地有它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它的永久的印象。

  是春天,湿湿的,是下着小雨的小山村。

  那时我正从山顶的小路往下走。小村儿就在脚下边。小路很滑,我得小心。虽然是白天,但天空黑黑,四面暗暗。雨下得飘渺,若有若无地成了雾气,裹了一身。这润润的雨,润润的风,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小雨里的空气清清凉凉,吸进鼻子,一下子清新就钻到肺里,舒服极了。

  先看到小村边,凹上有一树白的花,一树粉红的花,在四周的昏暗中,红白的颜色嫩得鲜脆欲滴,耀人晃眼。我不知那是什么花树(以前怎么没有看见过?)。树干树枝都淋得湿透,被雪白的花一衬(是梨花吗?),枝干格外的黑,像墨色。

  这树是画出来的。谁用了浓墨湿墨,勾了这粗细枝条,线条疏落苍劲。又饱蘸重彩,染了这大团大团的花,花色肥浓。树旁是一孔颓塌的土窑,几根窗棱,没有门板,没有窗纸。那时我想,国画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景致,给悟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惊讶极了的印象,没想到这贫穷的小山村会有这么漂亮。

  是因为了小雨的缘故吗?

  山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计钟点,不分寒暑。我们也天天随了老乡到山上去干活,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但一下小雨,山上路滑,队里就不出工了,我们可以待在窑洞里歇下了。小雨天是我们的假日,我们的周末。山里的小雨让人快乐。

  小雨时四周潮乎乎的,地里就长出一种菌类,无根无茎,东一簇西一簇,黑黑的。老乡叫它“地软儿”。样子有点儿像木耳,但它不是长在木头上,而是长在土里,我觉得应该叫它土耳才对。总有贫穷家的婆姨女子不歇息,冒了雨到地里去掏苦菜。晚间在村口路上,会碰上个地里掏苦菜回来的婆姨女子,望你手里塞上一把地软儿,说:“叫拿上吃去。”

  拌地软儿,那是好菜,放些酸菜缸里的酸浆汁水,很下饭。如果能加上点儿辣子,那就更开胃了。

  地里还长一种细细的小葱,野生的。葱叶绿绿的,葱茎白白的,有辛香,很好吃。娃娃女子们都帮我们在地里找。

  还有一种鬼子姜,黄黄的块茎,喜欢潮湿。生命力很强,不用人管,自己长。一挖一长串。洗净了,丢到酸菜缸里。要吃就伸了手到酸菜水里去捞。捞出来的鬼子姜脆脆的酸酸的,很爽口。

  做饭时,雨打湿了柴垛,燃不起火,窑洞里满是烟。白浓的烟里带了水气的味道。你可能会觉得奇怪,烟的气味会使我兴奋,我说的是用湿木柴燃起来的烟。闻到湿湿的烟味儿,我知道快要开饭了,肚子里有一种急切的愉悦。

  下雨时天暗下来了。土窑洞没有窗子,黑得很。我们就都挤坐在门口,把门开着,借了外面雨雾的光亮看书。

  冬天下雪时也没有活儿。也坐在窑门口,把门开了看书。窑里没有火,太冷。大家就把所有能穿的,大衣毛衣绒衣甚至毯子被子,都裹上身,包成一个大包,挤坐在门坎看书。翻篇儿的时候得把手伸出来。看得久了,老得翻篇儿,把手指冻得通红,得把手放到嘴上呵气。

  下小雨的时候四周很静,适合看书。我们坐在那里,可以长时间静静地读,一种润物细无声的享受,好极了的感觉。安静的雨中能听到高高山顶上有拦羊的(陕北话:放羊人)在呐喊,很清晰很响亮。呐喊声很特别:“嘿----起啾”,“嘿”字声儿拉得很长,“起啾”两字非常短促。

  那时弄到点儿书真难。大家找到什么看什么。中国的外国的,古的今的,文艺政治科技哲学艺术,什么都看,饥不择食。书都是在地下流传,几个村儿之间的知青搞到书互相通报交换。

  好的书留在记忆里的印象格外深。有一回我搞到了一本“热爱生命”,小本简装,四角毛了边。我把它一口气读完,被感动了。这时老储来了。我就要他坐下,把“ 热爱生命”给他从头朗读到尾。老储是来支延的北京干部,原来是北京实验二小的校长,一个高尚的文化人。他静静地坐在炕沿上听我大声朗读,静静地听我傻乎乎地发议论感想,并不插言。在那个禁书的年代,他是我遇到的年青人的最好的知音。我至今还很想念那个愉快的下午。[NextPage]

  我们就是那时在窑洞里,遇见了托尔斯泰,莱蒙托夫,果戈理,雨果,巴尔扎克一堆大腕儿。读到过浮士德,红与黑,当代英雄,唐璜。我们那里居然还流传过一批争议书籍。像苏联的“你到底要什么”,“州委书记”,禁书“苦果”(里面有王蒙的“组织部来的年轻人”),内部读物“美国农业考察记”等等,都是在那会儿看到的。

  要不然就唱歌,大家全体一块儿吼,有时还锯小提琴。那是窑洞里的卡拉OK。

  我们那时藏有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小本简装。我们拿着那本书,一首一首地看着谱子唱,从里面找好听的歌,像是在掏宝。

  我们唱重归苏莲托,唱星星索,唱阿芒的咏叹调。最喜欢的是俄国民歌。俄国民歌总结束在低音“拉”上,那让人想象到的画面是落日的黄昏,孤独的秋水,无人的荒野,弄得很悲凉。它的茫茫大草原,它的伏尔加纤夫,它的三套车,带着俄罗斯民族深厚的忧伤,滋养了一代插青。这民族也多难。苦情不少。那时候看高尔基的书,感到那儿怎么坏人那么多,真是糟糕。忧郁的调子挺适合知青。尤其冬月,茫茫一片白雪秃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见不到一个能动的东西。荒凉得像是给抛到了天涯的外面。于是悲从中来,一句“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油然而生,发自心底,酸酸的,很是过瘾。

  有一次在公社开知青会。晚上听到隔壁窑里有两个高中女生在唱“小路”。她们唱二部和声。唱低音的女生声音挺宽厚,衬得高音很轻很柔,干净地浮出来,高飘在低音上头。两个人合得好极了。把我们这一堆初中男生都听傻了。在那个静静的月光之夜,那是天使们的重唱。后来我们回去大唱“小路”,而且唱二部。当然没人家唱得好,而且后来再没听过那么好的了。最后连我们村的生产小队长,那个喜欢新潮的陕北后生,晃荡着挑了水桶到井沟打水,嘴里大声唱的竟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们窑有好几把提琴。大家都不会拉。只能拉开塞,而且永远是第一句:“米馊米斗,西来西叟”。我当时有把琴,是文革家中被抄,劫后的幸存物。那琴很是可疑,背板是整板,虎皮横纹,掐边,乌木指扳,箱底看不到商标符号。具备了名琴的一切特征,就是不具备名琴的音色。声音哑的像个老巫婆。有人说得找高人调一下音柱,才能重现它的音色。但我们大家都不会。它的弓子是最沉的,大家都争着用,而把琴丢在一边。那琴后来怎么没影儿的,已经记不得了。大体人的福薄,承受不起。家里早年间的好东西跟我没缘分,跟着跟着就都跟丢了。

  我在最不容易找到书的年代,读了一生中读的大部分闲书杂书。那些书大多都是在那细润的小雨中读完的。

  后来一遇到下小雨,我就起来一种小雨的心境,想要看书。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时时回忆起山里的那段日子,想念起那段日子里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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