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与水

2018-03-28 13:25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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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希我

  爷爷去世时我还小,不懂得哭。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哭:爷爷最疼你。于是就哭了。我看见刚出生不久的堂妹不懂得哭,婶婶抱着,有点难堪,就将她屁股拧了一下,她终于哭了。

  奶奶哭叫我不活了。奶奶小姐出身,脾气娇贵,爷爷活着时,没少跟爷爷吵架。叔叔成亲前几天,因为跟爷爷什么事说不拢,奶奶还跑去跳江。她知道爷爷最忌讳江,不料爷爷真生气了,说:“跳就跳!”爷爷奶奶这对老冤家的人生就是出演着一出出跳江戏的,猛然失了对角,奶奶当然活不下去了。

  哭得最悲痛的是三个陌生人,和爷爷差不多年纪,满头白发,跪在爷爷灵前,哭得地动山摇。他们一进门就嚎啕了,扑倒在地,让我觉得不该是他们这种辈份的风度。许多年后奶奶瘫痪在床,跟我攀讲,我才知道,这三个人是爷爷年轻时的患难之交。爷爷年轻时在英国人船上当水手,后来兼当医生。所谓医生,就是船上有人生病了,拿药给吃;不见好,就拿毒药毒死。

  我震惊爷爷还有这种历史。印象中爷爷传统、刻板,他竟然曾经出国。都说中国闭关锁国,当然未必公允。春秋时期就很开放,唐代也开放,元代更是开放,但那都是陆地开放,对海是视为洪水猛兽的。我家乡话说汪洋大盗,叫“海贼”,其实“汪洋大盗”本身也是说海的。但爷爷那年代,国门已破,福州已是五个通商口岸之一,出国已不是稀奇事,弄些盘缠就能走。要是早些年,还可以官费。据说,最初船政学堂还很难招到学员的,最后招到的多是福建广东的。说是因为内地人不会水,其实是怕水,其实是怕海。

  但即便如此,爷爷如何面对自己的毒药手工作?但人生漂泊是无南北的。不仅是卑贱的爷爷,高贵如严复不也如此?这个同乡严复还在理论上传播“物竞天择”。这是西人的伦理,明目张胆写在书上。中国人是做就做了,不能说。但这个严复竟然大声宣扬。爷爷去世后,我们子孙每年都会回老家扫墓,都要去看看那个气派的严复墓,但是没有人说起他的思想贡献。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知道这个《天演论》的作者就是那个大墓的主人,我的老乡。家乡的人只把严复当作一个荣耀故里的名人。这就是传统的力量。

  中国近现代有三种着名的逃难,一是“闯关东”,二是“走西口”,三是飘洋过海,最可怖的就是飘洋过海。它不仅是身体的放逐,还是心灵的放逐。前两种都只是 放逐于陆地,而第三种却从陆地放逐到了海洋。人必须附着土地,没有土地,就失去生存根本。在中国人的词典里,“流”是极其可怕的。把人遣送到边远地方服劳役叫“流刑”,在隋五代还是“五刑”之一,一直沿用到清。20世纪80年代有个光鲜的词叫“下海”,其实也就是流放到体制外面去。貌似主动,其实是被逼的。

  未必只是中国人,整个人类对水似乎都心存恐惧。许多民族都有着关于水的恐怖的传说:大禹治水,诺亚方舟,乃至现代的日本沉没。我怀疑所谓富有海洋精神的西人,最初也是被迫走向海洋的。福柯在他的《水与疯狂》里说:“在西方人的想象中,理性长期以来就属于坚实的土地,……而非理性则自古以来就属于水,更确切地讲,属于汪洋大海,浩瀚无际,动荡不安,变化无穷,却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与浪花,无论是狂涛海浪还是风平浪静,大海永远是无路之途。”马克思说得更直接: 对土地的占有或缺失,决定了一个人的阶级属性。

  爷爷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了。一次航行,他所在的轮船翻在了印度洋上。爷爷和那三个难兄难弟抱着浮物,等到了救援,苦海余生了。从此爷爷不再出海了。我常想,要是当年爷爷没有回国,移民了,那么我家的历史就改写了。

  爷爷回国后,行医、挣钱、养家。他对水忌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家里的小孩,谁去江边玩,绝对痛打,打到长记性为止。不仅如此,还必须从观念上跟水划清界限。爷爷和岸上几乎所有人一样,忌讳子孙跟“曲蹄”玩在一起。“曲蹄”就是疍民,分布在闽粤浙沿海沿江。他们长期居在船上,膝盖骨是弯曲的,岸上人就以 “蹄”蔑称之。他们不被容许上岸居住,梁启超说他们是“为我族所逼”,“由陆入水”。非我族者并非外族,而是同族中的等外之民,“卑贱之流”,我爷爷的子孙是不允许跟他们为伍的。

  爷爷是名医,病家送了不少牌匾。“文革”期间,爷爷家阳台地板上还有一块木板,被其他物件压着,但我仍然瞧得见上面“精湛”两字。我不知道爷爷把自己的医术修得精湛,是否有着为他早年行为赎罪的目的,但肯定有为立足陆地目的的。他应该比其他人都清楚自己拿什么在陆地上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从长辈嘴里听得,爷爷颇为铿吝,我明白,这是他早年经历所致。海上的人是大手大脚的,平原上的人也未必小气,只有从海里爬上岸的人,才知道攥紧一点一滴的资本。

  爷爷攒了钱就盘算着置业。他买了一些房产,然后他又盘算着要买地。但是,革命的洪水来了。从启蒙,到关门;从开放,到抗战,无论对爷爷,还是中国,这洪水必然要来。后来奶奶说,还好没买地,要是买了,就被划成地主了。房产,革掉就革掉罢。

  爬上岸的爷爷,到头来依然没有属于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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