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春山空
2018-03-28 13:38 编辑:云彩间
作者:查干
其实,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闹而是静。
古人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有静的含义。太阳出来,就出去劳作;太阳下山,就回家休息。生活得规律,饮食起居简朴而单纯,没有更多的欲望可求、利益可追。因而,没有太多的烦恼在心头,所以夜寐之时,也无翻来覆去煎煎饼的苦闷。心静,生活环境也静。假如说有烦恼,那就是靠大自然生活的烦恼。譬如,天旱了,愁庄稼枯死;天涝了,愁庄稼颗粒无收。其次,是病患。有了病患,不能出去春耕秋收,生活来源中断。在古代,健康就是最大的本钱。没有了健康,就没有了一切。古人维持生活的方式很简单:首先有个好的体魄,其次就是拥有一张犁、一头牛。那时候的人,是纯自然人。刮风下雨,四季冷暖,都不太在乎。好像,那就是不可分割的生活内容。
不说太远,就在六十多年前,在我的童年时代,每当下雨,甚或瓢泼大雨,披一件蓑衣,光着脚板就可以在山路上行走。承受力极强,也很适应那种天气,很少有头疼脑热之类的不适应症。好像血液中藏有一把火,皮肤的抵御力也极强。不像现代人,薄得像一张纸,弱得像一根草。为什么我们变得如此脆弱?原因在于工业文明的到来。身上的一切器官,不用直接面对大自然。腿,不用走路,有自行车、汽车、动车、飞机,甚至有太空飞船来代劳。如今,走路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种庄稼不用肢体,有农业机械替人劳作。脑子不用多思考,也不要强记什么,有电脑、智能手机、电子图书馆等来完成。有风有雨,天寒地冻,不怕,有空调、有暖气、有羽绒装、有自动伞、有凉帽。这是进步,是进化,脑力发达,创造力旺盛,何等自在逍遥?也因为如斯,人才自称万物之灵,灵在进化。肢体日渐萎缩,脑组织却逐渐发达,这是我们现代人需要正视的课题。
而我们的古人,一般都喜欢静。劳作一天,需要恢复体力,需要休息,需要睡眠。头一落枕,便可入寐,连梦都顾不得去做。村野里有犬吠,黎明时有鸡叫,不碍事。在古代人看来,那是催眠曲或起床号。至于蛙鼓和虫鸣,更是不在话下。鸣声越烈,睡得越踏实。在他们看来,那是天籁。
在古代,失眠者一定不会太多。安眠药的大量出现,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各种大小机械的轰鸣声,汽车的轮声和喇叭声,使人的大脑焦躁不安。夜半的电话铃声,会搅乱你一夜的梦境。智能手机的出现,更使我们乐滋滋地疲劳。它使人上瘾,抬头低头,家里家外,都由它操控你,而不是你操控它。它方便了我们,丰富了我们的生活内容和知识面。你做出来的美味,与朋友们聚会时的影像,你的风光摄影,只用几秒钟时间,便可传向地球的各个角落。你不服不行,不上瘾也不行。这便是机器把控人的,时代特征。人也越来越依赖于机器,机器成了我们现代人的“情人”。
再者,因了创造力的旺盛,物质生活大大地丰富起来。人的物欲,也随之膨胀而一发不可收拾。这便是事物的另一面。
如斯,人渐渐失去了安宁的生活氛围,自寻烦恼和疲惫。音响设备和激光背景,使台上台下的人,神经亢奋,不由自已。大声地喊,歇斯底里地扭摆,每一根神经都像着了魔。而后疲惫,精神恍惚,去寻找兴奋剂。人们用它们来安抚神经和麻醉筋骨,明知是毒,也在所不惜。尤甚者,理性失控而贪心日增:房子想要大的住,坐骑想要豪华的坐,饮食想要上档次的吃。于是,乡野成为逃离之地,城市成为梦境所在。人成为物质的仆人。
我有一位朋友,二十几年前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里。今秋一天,突然有电话留言,说她现在在北京的住所里,想见一面,叙叙旧。后来因为有急事,她匆匆返回迪拜。之后的微信里,她和我妻子对话。说她在二十多年前,嫁一法国人,丈夫几年前不幸离世,她成了只身一人。以后,就移民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投资迪拜,过起悠然的较富裕生活。她不断发来在迪拜的豪华生活场景,喜不自禁,赞不绝口,并陶醉其中。为此,我有些替她担忧,发一微信给她:“关于迪拜,我是了解的。它富有,甚至有点奢华。它有钱,钱来自石油。它的一切由石油而生,一旦石油枯竭,将是它的衰亡日。因为沙漠是死亡之地。那里的富人是短视的,躺在金钱上睡大觉。一切就像梦,而不注重去创造和持续性发展,不怎么考虑明日之事。”她的回复令我惊愕,她说:“迪拜从不睡觉,一日千里的发展速度,比中国还快。即使两百年后用尽了石油,它的发展,已经是天堂了,就是说,睡大觉也不用有后顾之忧了。”于是,我无言:“我们的话题到此为止,一切让岁月来见证吧。”
由此可见,在财富和欲望面前,人的理智往往是势单力薄的。很多的人间悲剧也因此而生。往往,人心被“闹”字占领之后,便失去了安谧自在的自然属性。就像如今的夜生活,多而生“彩”,使人眼花缭乱。不过未必都那么过瘾,都那么美好。“娱乐至死”,是现代社会十分流行的一句警策之言,也非过激之词。有时,人性被虚荣伪装之后,变得华丽而空洞,与人的根性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比如一些贪官的落马,一些精英的自甘堕落,就是证明。
昨夜,京城灯火一片灿然。摩天楼顶的警示灯,不断地闪烁着,似乎在说,高处也潜伏着风险。从我星野斋十八层的楼窗望过去,远去的车尾灯红成一片,驶速慢如老牛车阵;驶来的车头灯又黄成一片,似是傍晚时分凝固的海浪。市声如潮,连我的聋耳,也抵挡不住它的震波与霸气。
凝望中,思绪迢遥起来,翻山越岭不知在寻觅一些什么。遽然有两首古诗跳入脑海。一是,唐人王维的五言绝句《鸟鸣涧》:“人闲桂花落,。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另外一个是,唐人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里的两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至此,我的心似乎被淘净,灵魂随之安静了下来。眼前也不是一片黑黢黢的水泥森林,而是飘落的桂花满地,空空的春山连绵,月光如水,有惊飞的鸟影在天。似乎,眼前的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不是现在的北京,而是遥远年代的古都长安了。继而,似有江边处处的捣衣声传来。这便是,一个“静”字的神奇所在。继而耳边又出现了幻听,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童声朗读:“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不知不觉中,我也随之吟哦了起来。妻子从浴室里喊了一声:“跑调了,朗诵不及格!”我这才又听到家里洗衣机的轰隆声,而非捣衣声了。妻子递来一杯新泡的龙顶茶,幽默着说:“喝一杯吧老先生,走神走得,你都忘记了今夕是何年了。”于是,我凄然地抿了一口茶,取来一张老宣,裁之,润笔,书写王维的那首《鸟鸣涧》,挂在了墙上,并用智能手机拍了下来,发给远方的几位诗友,又附了几句今夜的所想所思。
秋叶在楼窗外,静静地飘落。哦,这是一个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夜晚,使我独自往盛唐来一番神游,甚感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