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
2018-03-28 14:45 编辑:云彩间
作者:笔尖
早上,媳妇跟我说:“咱家的房顶漏了,去看看吧。”我有点茫然。听了她后面的话,才知道是我们前几年在唐山市区新买的房子出现了状况,租住的小两口想让媳 妇去解决一下。这所房子自打07年买来,名义上我是主人,可是我没有住过。去过几次也是为了收房租,自前年开始,媳妇和那小两口约好以后转账,从此连登门 讨要租金的麻烦都省掉了,我更不知道我的最新的“家”变成什么样子。
思想里,“家”的范畴归属于我和母亲、父亲在一起时的“大家”。一些黑白和彩色留影让我试着回忆起那些过去的事情,并且记住它们,在脑子里镌下那些或好或坏,或悲伤或欢喜的往日。
听母亲说,我最早的家在百年老矿西北角,那时的胡同名称有几分文书气——同德里,同仁里……记忆中的家是黑白的,黑色的胡同,黑色的大门,还有黑白照片。 破碎的记忆拼出来也是模糊的,模糊里有几宗事情反倒很清晰:母亲用一块点心哄我入睡,姐姐和我抢糖纸,和一圈小孩子去看另一胡同口的老爷爷砸开废电池抛出 去后黑色粉末四溅等等。
有一天,一个邻居家里很热闹,我偷偷地溜进去,瞅见一帮大人扳着一个疯女人,另一个穿大褂的一针下去,那个女人不吭一声的躺下。我飞快跑到家跟母亲说起。 母亲告诉我,那个女人被迷了,大仙儿在给她治病。过后,在胡同口看到那个女人,觉得她一点也不疯,几分若有若无的亲切挂在她脸上。
记忆中我家门楣上有一张蛛网,一只硕大的、黑色的蜘蛛漂在网上。我翘着脚让父亲抱我去看,父亲答应,而我盯着那只蜘蛛看了很久。还有额头的疤是自己三岁时 一摇三摆扑倒在门槛,头撞在水缸茬上留的记号,这件事亲人一遍遍讲给我,我却是一点儿不记得。四岁时的大地震,于我,没有多少印象,悲情都是大人的感觉, 我只知道我的家一夜之间没了,同时和家一起走了的还有亲生父亲和姐姐。
77年到79年我们一家开始住乡村小院的两年,那时时光,除了一点儿对父亲拳头的恐惧,心中更多的是小孩子本性里的快乐和新奇。
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一个硕大的院子角落里——一间小房子,外加一个小院子。我依稀记得一进门是地炕炉,屋地靠墙边,摆着两个木箱,炕上也摆着两个木箱。那 时,我和二弟喜欢爬上摆炕上的箱子,平躺在上面,鼻子离屋顶很近。母亲担心我们睡觉不老实掉下来,所以,躺在箱子上的事情都是在母亲不在的时候才会发生。 这间小小的院落,父亲、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个一起过了两年,父亲说,两年里乡亲从没收过我们一分钱房租,打心里感谢他们,乡亲们则说,认识父亲很值得。我家 搬走以后每年秋收,乡亲们都会带一些农产品去我家看看父亲。父亲受不得好,直到现在,父亲在春节都买点儿东西去看看老房东爷爷。
那个年代,那个大大的院子里,同宗的人长幼有序的住在一起;一到晚饭的时候,几家屋子飘出饭味,你可以走进任何一间房坐下吃一顿饭,不用担心被拒绝。靠着 我家小院墙有几根大圆木,风吹日晒,房东爷爷说要把木头的劲儿都放净,盖得房子才长久。院子西南角有一个柴棚,里面堆放着麦秸,我和几个孩子躺在麦秸垛, 柴棚顶漏光,阳光洒下来,照得身子和心里一样斑斑落落。秋天和大我几岁的房东叔叔走很远的路扒草,他背一个荆条筐,手里拿着铁丝编的筢子。扒完草,我们会 在废弃的砖窑停一会儿,或者钻进窑口坐在里面看天,或者爬上窑顶向着窑里喊,歇够了,两个人再一前一后回家。有一次,我上山时在前面跑得急了,脚下一滑滚 下山,房东叔叔在下面及时挡住了我,免了我一场大灾。
印象里,村东头靠石榴河岸有一口大棺材,大头朝北。风吹雨淋后,棺材不龟裂。棺材旁一条小路斜着向下通到石榴河边,我经常在河边抓蝌蚪,抓小虾。秋天的时 候,翻开河岸边的石头,有秋虫跳开,还有些比蜈蚣纤细的多脚虫子飞快地爬走。那些多脚虫子被老乡们称作“钱串子”,不会被乡亲踩死,乡亲们说,看到钱串 子,没有穷日子。
说到穷,那时每家都差不多,细粮很少,母亲用高粱米熬粥,高粱米粥暗红色,米粒扎口,汤比米味道好。一天傍晚,母亲用铁锅烙了馅饼炒一盘青菜,把高粱米 粥摆在小平桌边等父亲回家。我想先吃一个油灿灿的馅饼,不由自主伸出手。母亲打下我的手说,得等父亲回来。母亲给我舀了一勺高粱米粥,我先喝了汤,等汤没 有了,才捏着鼻子吃下米粒。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也和农村生活相关:把几个小板凳用细绳套起来一字排开,再和小平桌结在一起,我盘在平桌上用竹竿栓一根皮条,像赶车人一样,挥舞皮条呼喝。这个游戏很简单,也很让我很高兴。
记着小时候,拿着苹果远远看见父亲爬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工作,我站在电线杆底下向父亲叫,吃我的苹果。父亲不耐烦,吼我快回家,我的心一下冰凉,抹着眼泪一 溜烟地跑回家。小时候,喜欢靠在院墙边圆木上眯起眼睛对着天空,让阳光刺透眼睑,眼前变得一片通红,然后逐渐变成紫黑;太阳的灼点停在中央,再睁开眼睛 时,一帘阳光倾在脸上、眼上。喜欢看电焊烧出的银光,回到家,眼睛灼痛,等过几天好了一些,又不由自主盯着银光中像太阳一样的亮点不放。乡村里有一些用来 储藏红薯的地窖,不用的时候乡亲们用一些门板盖在窖口,防备小孩子掉下去,而我确实掉下去过一次。不记得当时和谁一起走在路上,我一眼看见盖在窖口的木 板,兴兴地在上面蹦啊蹦,木板折了,我落了下去。有人找来正在和叔叔喝酒的父亲,是叔叔把我抱上来,我毫发无伤,父亲虚惊一场。父亲说我从小就楞,现在想 想,这个楞是不是傻的意思呢?
79年,我们搬进工房。尖尖的瓦房,低矮的院墙,满院子的野草和破落的门窗让我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地方。父亲和母亲则高兴地看着房子,现在我知道,他们和我 想的不一样。父亲找单位的木工重新换了门窗,每天下班从班上拿两块耐火砖,时间不长就攒够了盖下房的物料。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否损公肥私,当时倒觉得父亲好 聪明。盖房子那天,父亲叫来一起工作的工友,从早忙到晚,两间砖木结构的小房子就这样在正房对面耸起。过了些日子,下房和正房过道被父亲用方方的水泥板铺 满,方方的水泥板被我们当成拍“四角”的阵地,谁的四角出界而对方的留在方砖里,谁就输。父亲在西墙边垒砌煤仓,可以储存一冬的煤炭。煤仓顶也没有闲置, 五六只枣红色的鸡圈在大笼子里,每天都有几颗蛋被母亲拾起来贴补家用。鸡笼里一只雄赳赳的公鸡让我不敢接近。每次母亲捡鸡蛋的时候,总让父亲用木棍抵住公 鸡,不然的话,被公鸡啄一下,很疼。两年后父亲宰了公鸡送给爷爷,自那以后我家再也听不见清早报晓的鸡鸣。
一年春节,父亲买了一捆二踢脚,我从腊月放到正月十五。年三十时,我在院子里燃放,一颗二踢脚点燃后突然倒下来,一下在院子里炸开,我的耳朵嗡嗡地响了一 天,不敢跟父亲说起,第二天还心有余悸。三十晚上,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提着纸灯笼满街跑。一不小心灯笼里的蜡烛就会烧了蒙在外面的纸,烧了灯笼的孩子看着 别人疯跑,他只好跟在后面。有一年,三十晚上我和小伙伴悄悄爬上北面的山,在半山腰看南面的夜空中闪烁的焰火,我们两个相互说着话,时间不久,又害怕山上 有鬼,急忙下山,回家暖和去了。
两间房子我们住了七八年,随着我们兄弟三人慢慢长大,越来越拥挤,父亲和母亲商量和别人交换把两间变成三间。不就有人找上门来,两家一起去单位改了手续,于是,我们又要搬家。
和我们交换的那家房子和我家一条胡同,我们是最西边,他们是最东边。他们的房子很寒酸,院子里只有简陋的半幅棚子,另一半种着一棵樱桃树,火红的樱桃树上有虫。
讨厌这些,以为父亲和母亲会听我们的意见,我开始在父母准备搬家的时候在他们耳边说搬家的坏处——太靠边,东边的人坏,怕三弟被欺负等等。但他们忙着整理新房子不理我们。搬家那天,和母亲相好的阿姨送几包火柴和铝锅说是添宅,让我家越来越旺。
父亲又开始每天拿两块耐火砖,接着在工厂寻找合适的树,用来作房檩盖三间新下房。母亲则唠叨他不该跟和我们换房子的少要钱,父亲说,多点儿少点儿无所谓, 不占别人的便宜。三间房盖起来,东屋可以住人,西屋当厨房。东屋的小火炕很好烧,只要让炉火燃起来,总把炉盖烧得通红。这间小屋也当过我侍候媳妇和很小的 女儿的窝。现在还留着一张女儿刚周岁的照片--她坐在小炕上,手里拿一个大苹果,嘴里的几颗乳牙用劲在上面啃。
父亲因为不喜欢樱桃,把它砍掉换种了柿树。
后来,单位给平房安了暖气,把自来水接进每家每户,虽然定点给水,不过比起别处的平房,我心中生出一些优越。
每当夏天大雨,胡同东边沿着兵营大墙泻下的山水形成一条湍急的小溪,夹带着北山的红泥一直淌到最南边的沟里。雨停后小溪慢慢平缓,水也开始变清澈。从家里 走出来踩在水中,用脚挡一个棱,水分成两股转下去,脚边遗留一点红色,等我回到家里轻轻抹去红泥,一星红染了脚趾缝,不容易抚掉。
围在工房边上的大墙像一个铜镯子圈住我们,从春到秋,大墙爬满藤蔓。我家往北,还残着两个门垛,就像铜镯子上的两个圆头,两个门垛上装大门的橛子锈迹很 多,两扇大门一直没按上去。看着用来封闭而遗留的垛子,我不禁想,如果两扇门安好,能挡得住我年少的心吗?沿着山一路向上,可以直达山顶的铁塔,不过,铁 塔已经没有了,我的心也和消失的铁塔一样——空空的。母亲和父亲在我上学时于门垛外老早开了一片荒地,后来因为疏于打理,转让给别人。大前年,父母亲又怀 念旧年时光在菜园中的劳作,重新找到一块满是垃圾石子的荒地,两个人用铁锹一遍遍地翻除石子垃圾,把大石头摆在周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方形界线,小小的菜园 又成了形状。每当秋收时,父亲催促母亲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菜已经熟了,他们吃不完,等我们去采。
母亲都在阴历二月双日子做酱,冬天积酸菜,还杂用萝卜和萝卜缨做料菜。我媳妇爱吃酸酱瓜子(把萝卜煮透,放在酱里,酸酸的软软的),就味道来说,它们都酸酸的,是我的家的味道——有一些酸、略微带点儿苦,比一辈子甜甜美美多点儿作料,多点儿回忆。
我以为,只有接得地气的老家,才有我能感到的乡土味。今年过节父亲说,明年就要平改,我沿着父亲说的地点看了一下,那个地方也依着山,我打心里希望分给我 家的楼房别离父母心中的旧忆太远。最好可以有一块可以他们操心费力的小菜园。而我和女儿,依然可以在搬家以后那些秋天,去小菜园采些熟透了的西红柿、辣 椒,和不曾掉落的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