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定与流动之间
2018-03-29 00:39 编辑:云彩间
作者:王芸
在匆匆的行走中,想把握一座城的精神脉络不易,况且是赣州这样一座有千年古韵与积淀的城。好在,与时间的流动相仿佛,一直被章江、贡江载浮的赣州,在流动中消泯了无数的人与事、光与影,却留存有可供后人驻足缅怀的些许岛石。
这座城,与我的家乡荆州相仿。星散的、可追溯至数百年上千年前的遗存,仿佛尚未被岁月磨逝的纹饰,佩戴在他的额际、腰部、眉端、指尖,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人,随手一掬就是一把故事,可是不轻易言说,一味地沉默,将过去和未来交付流水。
眼前的赣州,不知是否我止于游历、而未生长于斯的缘故,在我看来显得轻盈许多。古意无处不在,但不是钝意入髓的古,而是沉静舒雅的古,仿佛某一个朝代的特质太过深刻地沉湎在他的骨血中。
那,自然是宋。一个各向度都发育得饱满丰实又经历山碎河倾的朝代,一个既可以将文字调度得柔媚生姿又可以铿锵悲怆的朝代,也是一个让许多文人至今思慕渴望的朝代。而我的家乡荆州,源于古楚,那于淳朴粗粝中衍生出瑰奇灵异之气的国度,信奉剑戟鸣击逐鹿旷野。潜隐在骨血里的不同的基因、不同的精神密码,造就了两座城的不同。
对于赣州,我有一种亲切感。仿佛他是我家乡的一个兄弟,被时光分散在了两处。那青砖垒砌、糯米灌浆贴缝的古城墙,砖石上岁月灼痕的斑驳,瓮城墙幔间还未散尽的刀光与火影,还有古城楼翘飞的檐角、城堞上摇曳的草叶、墙体上附生的累累藤蔓,都给我亲缘般的触感与视感。没想到,这些我自小习见的事物,会在这个夏天,在南方更南的地方等着我。
章江与贡江,两条结实而天然的河流,让赣州的古城墙不得不具备抵御水患的筋骨。在青砖之下,是糯米与铁粉浇筑的墙体,异常坚固。城墙上的五个炮台,是清朝咸丰年间为抵御太平军添设,带有了热兵器时代的印记。
暑热在青砖墙体和江面上蒸腾,透明的水雾奔向蓝天,而墙体反射也吸纳着这酷暑之热,岿然不动。野草葳蕤,映衬着亮蓝的天空,摇曳得目光有些微迷离。有多少城墙在时光的水流中建起,又倒塌。有多少城池在时光的水流中关闭,又敞开;攻克,又沦陷……这一段城墙和那一段城墙,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时光给予我们的馈赠,仿佛流水中的岛石,供我们在某一时段驻足,不过为了感觉时间如流水般的无尽与强大,以及那水涡中旋转着的让人无法洞悉的玄秘。
浮桥,被水流轻轻晃动的路。它长在水里,而非空气中或泥地上。当身下的百多条木舟与铁浮船一起被晨光勾勒出轮廓时,浮桥像极了一条凌波的百足龙。它似乎分外享受这一时刻,慵懒地摊开足爪,由着流水轻漾。龙背上,穿梭往来的人们,挑着担,担子里是时蔬、河鲜、瓜果;推着车,车上是叽叽呱呱的娃娃或沉默不语的货物;也有空着两手的,或是将手妥帖地窝在另一只手里……他们从东郊穿过浮桥,穿过城墙,穿过建春门,进入赣州城的腹地。
这样的画面,大约800多年前就开始了,像一匹流水的长卷,一直漫卷到今天。
据说,是写《容斋随笔》的洪迈架设了最初的这座浮桥。从那以后,日日,桥应时而开合;年年,桥应时而长短。三舟一系,百舟一体,渡了这贡江两岸无数的人、物、事。
水波涌动,可这一带浮桥却始终凝定在这里,在贡江的某一部位,在赣州的这一方位。桥上承载了数不尽的来来去去的生命,栖落过描不完的晨光与暮色。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天色转阴的午后,阳光收敛了锋芒,但暑热尚在,渗透在丝丝缕缕的江风中。浮桥显得有些空疏,只有三三两两的过客,而江边的生活如常而有序,建春门前卖河鲜的摊点,水盆里伏着乌龟、江鱼、细虾,竹竿上晾着鱼干。木制的桥板,走起来有轻微的声响,还有水波的荡漾,仿佛踩着远古吹来的风。近岸的江水里,伏着几个男孩和一个将头发挽起的少女,他们安然在江水里,仿佛与水是一体的。岸上造木船的男人,埋头工作着,偶尔望望江面。几只大船上卧着硕大的铁锚,不知是用来定船还是定这浮桥的。
这画面我仿佛早已熟悉,在关于浮桥的照片还是文字里?我知道那些被蔑缆连成一体的木舟,会在每天定时开启,让江流中的竹筏与船只通过,那时岸上站满驻足等待的人。偶尔,一只木筏莽撞地冲击一只载桥的木舟,那木舟便借势顺着风顺着水流而去,仿佛贪欢的孩子。真有贪欢的孩子,早等着这一刻,悄悄攀上出溜而去的木舟,领略那一阵临风顺流的快意!管理员驾着机动船,“突突突”地追赶上来,将木舟牵住,仿佛领一个淘气的孩子回家。木舟上的孩子赶忙出溜到江里,听着责骂声在水面冒出一串笑声。很快,敞开的浮桥又严丝合缝成了一体,仿佛一道关,一座城门,重新锁住了贡江。可锁不住贡江的水流,她昼夜不息地流淌,奔去了远方。
客家人是流动的群体。他们从中原向南流淌而来,流进赣州,流过梅关,漫向南方之南。流经之处,不断地析出支流,析出一群群的客居者。
在一幅描绘客家聚居地的地图上,那用土黄色标示的一块,覆盖了赣南、闽西、粤桂,甚至跨海而去,登上海南岛。
南方之南的荒僻地,以群山阔荡的怀抱收留了他们。但客居的日子,土著的侵扰、流寇的袭击、野兽的窥伺,会让日常的光阴随时化身为危险的箭镞,骤然逼近,防不胜防。
围屋,不只是寻常意义的家。它是客家人为自己建造的城池,自做的堡垒,凝定的巨大盔甲。厚达两米的土石垒砌的外墙,像青砖城墙的内部一样,用糯米、黑糖、纸条、篾根加上土,铸成水冲不垮、枪捅不透、炮打不穿的筋骨,这样的屋子才能安放他们漂泊太久、畏惧太多的身心。
不论流徙多远,客家人都会怀抱着先祖的牌位上路。正是远离,持续着对他们忠诚的考量;正是流动,让他们在内心凝定了一脉褪不了色、斩不断根的思念。
赣州处在远离繁华的偏僻边缘地,却有着通往更远处的惟一通道。曾经,梅关是一道湍流不息的关,让赣粤两地的人交互物资、信息、声气与习性。很多客家人就是从梅关走向更偏远的南陲。
这条曾因军事需要,由秦军的马蹄踩踏出来的群山中的路径,在唐朝由张九龄提出修建流通货物的通道,于是,将坚硬的花岗石岩体凿挖20多米,碎石铺砌,点点前伸。于是,有了长达30余华里的驿道,有了扼赣粤间惟一通道的梅关。
因山势造型,时有台阶的驿道,只能由挑夫一步步丈量来去。
一位生在赣南于都(旧称雩都)的朋友,还记得小时村人经常往来梅关运送货物,南去的多是山货、土物,北来的多是洋货、舶来品。村口有间屋子,用来关狗,狗吠声充斥晨昏。每隔一段日子,就有村人赶着一大群狗上路,每条狗的脖颈上套一根麻绳,绳上绑缚一个长过狗嘴的竹筒,不知是哪位先辈发明的这一办法,足以让两三人顺利将四五十条狗赶过梅关。很快,生猛的狗吠声就静默成了粤人餐桌上的菜肴。
今日的梅岭驿道,在绿树环绕之中,山幽林静,已与多年前川流不息的繁盛景象相去甚远。十数文人,谈笑而过,摄下的是梅花还没开放的梅关,雪花还没洒落的梅关,看不到挑夫迅疾的身影,听不到喧声的梅关。梅关,曾经高筑关楼的梅关,已经静成了一种回想,静成了一道凝定的风景。可回想是流动的,赋予这风景沧桑流变、静中生动的韵致。
想当年,被贬广东的苏东坡走过这里时,不知身边可有挑夫,同样徒步的他面带微笑还是眉头微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里,隐埋着真实的欢喜还是为了遮蔽淡淡的惆怅?当年,文天祥遭缚后被元军押解着从这里走过时,不知身边可有埋头赶路的挑夫,那一种源于山野的生猛力量,可引动他对自由的慨叹……
流动的生命,充满活泼泼的生息。可凝定之中,又何尝没有流动;流动之中,又何尝没有凝定,如同欢欣与忧愁、渴望与绝望、覆灭与新生可以杂糅与转化。这世间本没有永恒的隔阂与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