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诗作选读：《金鱼与乌鸦》（组诗）

《金鱼与乌鸦》（组诗）

“缸中的鱼和笼中的鸟。

你不想从海和风中把它们臆造。

用诚实的瞳孔看过它们敏捷的小身躯后

你描摹它们，赋予独特的风格。”

——费德里柯・加西亚・洛尔迦

A、金鱼笔记

1.

剪刀 蚜虫 扭曲的窗子

以及扑满尘土的琴声

将一树自由梅花

变成沉疴中的美人

流水经年累月地咬出

半段百孔千疮的岩石

杂种的风景在春天

中国的交叉小径

蜿蜒奔向未来

暗香疏影已游进鱼的膏肓

2.

一个叫臻的北宋和尚

在西湖的背影中

念诵金刚经

并将散落的珠虫

投向放生池

那儿

陡然出现的金色

看上去并不起十分起眼

却掀开了崭新一页

情色史诗

苦难的章句

涌于慈悲之海

3.

漶漫的美学灾难

始于上天恩赐之福

源自溪水中的小天使

偶尔会因环境而改变颜色

这种本性却让人发疯

并赋予工笔或写意的幻想形状

实验者痛下杀手

催生新的物种：金鱼

游魂一样荡漾

于东方琉璃中的喀迈拉

4.

晚清的虚谷

会不会是臻师的后裔

则用古拙的笔墨

领养着一大群

浪游的生命

在上海的关帝庙

虚谷借着英雄的刀锋

要把所有的鱼儿照亮

鱼儿倒是亮了

自己的灯却熄了

5.

千年的水中花

渐次盛开

头上肿瘤艳如鸡血宝石

眼睛大过童年吹破的肥皂泡

黄金与白银嵌入颠覆之躯

炽焰裹着冰霜翩跹吟诵

再裁一条彩虹长尾

仿佛打扮出阁的新娘

痛哭的珠泪砸碎镜子

6.

疾病从来没有如此绚烂

连阳台对面的猫

也显得有点儿意醉神迷

江湖儿女萍踪云雨

人工饲养的舞蹈家

更多的冒险情节

谱进鳃叶 鳞片和火红的鞋子

7.

还有妖冶的蓝

人们对蓝颜的偏好

几近癲狂

不仅要让鱼儿

跳动蓝色的心脏

恨不得将整个鱼缸

整个庭院

都变成蓝色的暗夜

8.

鱼戏的天堂

或地狱

还必须足够小

最好是一只

握于掌中的瓶子

或和坤琥珀书桌下面

那片高仅三寸的

水晶抽屉

小到鱼儿

不能自由突击

不能勇猛穿行

将本来的梭子与利箭

磨成浑圆的

蛋

9.

瞧！短尾琉金

脑袋与背弓形成145度夹角

薄若蝉翼的凤凰漫舞峰峦

鹅头鹤顶 虎纹狮鬃

数不清的袖珍禽兽

向方寸之池云集

蹒跚而至的泼墨婴孩

划拉着算盘珠子的双目

坚硬尾鳍插入黑丝绒

如一柄打开的桃花骨扇

10.

另一条名字叫望天

眼球翻转向上努力突破

无穷缠绕的水草

与俯视的人们形成对峙

奇妙之处在于眼眶

三只圆环 三只重叠的月亮

反光物质从玻璃深处

升起非凡的露珠

不生根亦不曾滴落

11.

喜鹊花由黑白两色组成

头背尾鳍如子夜

腹部则赛过初雪

看来 一条鱼与一只鸟

相去并不遥远

落雁之思照透沉鱼

而新进入伙的荧鳞蝶尾

在更黑的母体中

吐出光的词语

12.

朱鱼谱写麒麟斑

每一鳞上有二色

或白边红心

或白心红边

或黄心黑边

或黑心黄边

尾鳍具见如鳞状而花者

斯鱼如兽中之麟

禽中之凤

实为世间不常有之物

黑色的波中仁兽

带着圣贤的意志

只需一转身

就游进另一片

苍穹

13.

那些随波逐流的身影

穿上萨满羽衣

彗星的鱼儿

躲进象征海洋

圆滚滚的肚腹顷刻敲响

梦想的晨钟暮鼓

14.

用内耳倾听世界

虽然深藏于头骨之中

但反应敏锐 如同先知

加上侧腺也具备听觉能力

因此 别把鱼儿当摆设

请小心客厅中的谈论

尤其是政治与色情的话题

15.

近视者视野广阔

对于色彩有着天然的感悟

人类的怪癖反映于

凸眼兄弟的视网膜上

有的视觉神经

在崩塌状态中近于瞎子

虽然无法识别人的面孔

却能记住主人的言行举止

有时还能揣测其心意

热烈追逐着偶尔投下的人影

这看似条件反射的觅饵行为

正是鱼儿的深情所在

16.

更为奇妙者

吴中养鱼专家

其所蓄金鱼

能辨别旗帜的颜色

赤玄紫白

错综交织在一起

如一道不断收缩

又放大的虹霓

只要主人在上面

摇一摇彩旗

相应色彩的鱼儿

即依次上浮觅食

彼时

旗帜即冲锋号

鱼儿就是

待命的战士

17.

少女孙芳祖

日汲井水置于榻前

浮了绿瓜又沉碧李

夏天真个安逸

有一天芳祖生病了

孙家以盆为沼

畜金鱼数尾

朱鳞翠藻环游

少女倚枕投饼

观鱼儿往来争唼

这让病中少女

感觉到一丝儿生趣

并想起庄子和鱼的故事

父亲悲伤地写道

未几疾甚 鱼先死

唉！

哲学救不了命

鱼儿只好以死相拼

18.

春天

所有的生灵受惠良多

从冰冷中解放出来的囚徒

大行鱼水之欢

鱼卵如星辰散落

但是睡眠 始终是一个

悬而未决的问题

鱼儿是世间少有的

不能闭上眼睛的可怜虫

19.

有时潜入砂中

有时匿于森林的水底

如果在貌似睡眠的状态

放入微少的乙醚或普鲁卡因

濡沫之间即失去知觉

直至停止呼吸

麻醉的涟漪不再扩散

此时可以确定

鱼儿已长眠

20.

多么残忍的趣味

多么冷漠的赞美

在午夜的弱光中

不是鱼的鱼

梦见久违的祖先

银灰色的鲫鱼惊鸿一瞥

面目全非的夺目子孙

泄露人性中反生命的阴暗面

21.

改变造化的行为本质

是欲扮演无所不能的上帝

让游鱼变成蝴蝶

变成任意的虚假园囿

那又能怎样？

太阳如常生活依旧

“而你 伟大的灵魂 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

赤裸的塞壬喉咙暗哑了

22.

魅惑的荒岛歌者

曾在迷茫水手心里

偷养着一条金灿灿的鱼

养在大海的背面

（像北宋的臻师

或晚清的虚谷）

彼此永生不能相见

相见即渴死

23.

万物皆镜

鱼儿的脸

是镜中

之镜

24.

变态的霓裳哀歌

杀鱼不见血的基因突变乐章

还将继续狂暴演绎

直到有一天 天才的人类

变成车辙中的被观赏者

这场旷日持久的变奏

终于戛然而止

[注]金鱼由宋人自野生鲫鱼驯养变异而来，琉金、望天、墨龙、喜鹊花、荧鳞蝶尾、鹅头红、麒麟斑等均为金鱼名品。据生物学家陈桢载：羽衣金鱼于1848年后发现，彗星（Comet)金鱼则由美国福可米勒氏等于1881年育出。关于北宋西湖南屏兴教寺臻师养金鲫鱼之事，清人朱彝尊《曝书亭集》中曾有过考证。少女孙芳祖病中观鱼事迹，见载于《小螺庵病榻忆语》。《朱鱼谱》为清人蒋在雝所著。吴中金鱼能辩旗色者，郑逸梅于《金鱼掌故》中有载。第21节引号中语，摘自法国诗人瓦雷里《海滨墓园》。

B、乌鸦别传

●名词英雄

弗兰兹并没有死

小说中披露的

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忧郁的格里高尔

不停地变化

先是隐身于捷克语

孤单的徽记中

收束一帘幽梦

翅膀未及打开

就飞回希伯来洞穴

盘桓的舞蹈扩大

绝望和光环

再穿过岩石

插向更冷的地方

在孤单的小行星

成为名词英雄

伟大的头颅

不由自主地倒垂

怀着深情和爱意

想念家人，想念虫

●大地

鸽子回来

乌鸦没有回来

一直飞来飞去

地上的水都干了

后来才明白

不回来，说明

苦难的大地

已出现生机

离开这只船儿

也能活下来

并且能得到

昆虫和种子

果壳中的肉

那是你的最爱

得下番硬功夫

才能享受

有人看见你

从高空往下俯冲

还有人看见

你把车轮当碾子

●枯枝

想活得好一些

飞翔之外

还得有点绝活儿

轮子、锤子

只是一小部分

更多的秘密

比羽毛还多，衔来

枯枝插进石缝

掏出深陷的谷粒

虫卵或花蕾

和我们用锄头

推土机，用太空

手臂获取想要的

原理，缜密的逻辑

几乎完全一致

德尔斐神谕：认识

你自己。有时候

观察一只乌鸦

比打量一面镜子

来得更加真实

●数学家

卡片上的七个圆点

代表七颗或更多

神的麦子，隐藏

在七只纸盒里

打开第一只纸盒

从中啄出一团光

第二只，啄出两口空气

第三只，一把蔬菜

第四只纸盒是空的

空空的壳，像苍穹

打开第五只纸盒

准确地啄出一条鱼

第六只纸盒中

装着什么，数学家

盘算着，从中啄出

一个人的影子

继续啄，一直啄到七

加上自己，多么虚无啊

这是智慧的极限

之后，万物都安息

●图像或诗

如果给一支笔

乌鸦一定是诗人

如果给点颜色

乌鸦一定是画家

记得很多图像

洪水泛滥的图像

干旱的图像

嫩芽或死亡的图像

尤其记得

被老鹰追杀的图像

以及那条蜿蜒

逃生的道路

通过孵化

微弱的体温

将刻进命中的图像

密码，一代代传下去

黑，黑得发火

戴上最好的面具

胸怀最神奇的

图像或诗

●空中博物馆

如同长夜收藏白天

苦难收藏甜蜜

乌鸦对一切闪闪

发亮的充满好奇

钮扣、假牙、戒子

图钉、硬币、珍珠

电脑芯片、人们的梦

破碎的爱情和镜子

湖面鳞鳞落日

在晃动的空中博物馆

甚至可以看见

磷火，看见从波涛

淘回来的猫眼石

运气好的话

还能看见一枚

火红的心脏

从巢中腾空而起

●头发与乌鸦

让两只乌鸦同时

降落少女的头上

其中的深意

迄今仍不为人知

对称的美感

奇妙的构思

多么幸运的鸟儿

一落脚，就是青春

透过黎明

透过欢乐的内心

乌鸦嗅出时光之外

森林的暗示

让灵魂飞走吧

颜色留下来

艺术家早就描绘过

“乌鸦是美丽的”

●悲伤

雷电推向乌云

眼泪推向爱情

裂纹推向火焰

松柏推向狂风

但是，不能

把太多的悲和伤

太多的仇和恨

都推向枝头

上的啼鸣

一只乌鸦

那么瘦小孤单

像一位过早

衰老的儿童

雪，越下越大

乌鸦

已没有能力

为人类承受

如此多的不幸

●鸦塔

要搭建一座塔

有诸多材料可供选择

青石红砖、鲜血糯米

巨大的树木加上

少量的铜和铁

当然，梦想和语言

必不可少，还有时间

正面或侧面的

光线与阴影

我

突然

想到了

凌空乌鸦

以数不清的

成群结队的乌鸦

搭建起一座摩天塔

一座不断生长的塔

一座变幻的巨塔

一座翻滚的塔

比巴比伦塔

还要危险

还要高

还要

美

●学习爱

苦难的象征者

成了爱的使者

乌鸦，让男人

和女人相爱相亲

翅膀轻轻抚摸

耳朵长于倾听

带来星辰和火种

照亮不朽的爱情

温情的反哺之喻

让衰亡不再悲伤

我们要爱万物

爱父母爱孩子

在爱和苦之间

鸟鸦所能表现的

情感，我们到底

还要学习多久

才能抵达

自然本身的高度

才能领悟粮食

背后的真谛

●乌台

实在是一种巧合

我相信，乌鸦

不会对人类的

制度感兴趣

乌鸦喜欢的是柏树

枝繁叶茂的柏树

从不凋谢，柏树的

香味，别有含义

足以抵抗建筑中

散发出来的

另外一种气味

死亡的气味

杀戮的气味

阴谋的气味

腐朽的气味

帝国的气味

审判与被审判

粉墨戏台越千年

比群鸦本身

还要纷纭一万倍

●瓶里的乌鸦

决定的时刻终于到了

乌鸦，乌鸦，乌鸦

把漆黑身体当做最后一颗

滚烫石子，狠狠投进去

前辈也曾勇敢地

做过类似决定，意志的

较量！大海和瓶子

仅仅是形状不同而已

乌鸦和雷霆越聚越多

更暗的野心更黑的理想

从瓶子光芒中心，啼着血

一直扩向全世界

[注] “Kafka”在捷克语中意为“寒鸦”，希伯来语中则为“穴鸟”。1983年，为纪念捷克表现主义犹太作家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其父亲商铺店徽即为寒鸦），小行星3412命名为“Kafka”。《变形记》：“他怀着深情和爱意想他的一家人”，“他的头就不由自主地垂倒在地板上，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气息”。《圣经》（创世纪八）：“放出一只乌鸦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乾了。”丫髻又称鸦髻，一种少女发型。清褚人获《坚瓠四集》引《潜居录》：“楚人谓女髻为鸦髻。”1988年，艺术家何多苓创作油画《乌鸦是美丽的》。英国传说：若伦敦塔里所有乌鸦都离去，不列颠王国和伦敦塔就将崩塌。北美神话：大洪水后，乌鸦让贝壳里的男人和石鳖中的女人相爱，并招来日月星辰和火种。《本草纲目》载：“此乌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可谓慈孝矣。”汉代御史台又称乌台。《汉书》（薛宣朱博传）：“是时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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