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吕美耶:书写肉体感官短歌的日本女作家

2018-07-09 20:35 编辑:平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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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爱而活的恋情诗人


  日本自从在镰仓时代确立武士门第封建制度以来,女性在日本文学史便没有任何出色的表现。严格的封建制度身份阶级框架,将女性紧紧捆在户内,令女性无法独立,何来成就表现可言?


  女性的生活方式被镶在如出一辙的铸模里,她们无法在文艺界发挥才能,也是理所当然。


  对比昔日的平安时代,王朝女官文学奼紫嫣红,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泉式部的和歌、右大将藤原道纲母亲的《蜻蜓日记》、多数女作家编写而成的《荣花物语》等,至今仍是日本古典文学中的经典。这些由女作家主导的文学风气,在世界文学史也是空前绝后。


  然而,中世纪以后,除了初期几名女作家犹如昙花一现,发出短暂而绚烂的光辉外,便只有短歌方面苟延残喘地勉强支撑着女作家的命脉。


  之后,长久的封建政治闭幕,迎来明治新时代。明治政府为了尽快建设能与列强并肩的现代国家,认可了女子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准许女子入学师范学校、音乐学校等。如此,通过新时代的步伐,明治二○年代,总算出现了一位承先启后的女作家樋口一叶,留下《比肩》、《浊江》、《大年夜》等名作,以女作家身份在明治文学史点上一盏华灯。


  只是,若从平安时代的王朝文学隆盛期算起,竟然整整过了八百八十多年的岁月。


  樋口一叶之后,在因循守旧的短歌世界刮起一阵明治新感性大风大浪,发挥其拔群出萃的才华,鼓翼奋飞的女性,正是与谢野晶子。


  这柔嫩肌肤


  这一腔澎湃热血


  君不来抚触


  整天高谈人生论


  难道你不觉憋闷?


▲ 与谢野晶子

  与谢野晶子的短歌作品,多数为描写男欢女爱、肉体感官之美,风格鲜丽、丰盈。仿佛一道挟着万紫千红的花朵,在波光粼粼中倾泻而下的溪流,令蹈常袭故的文学界瞠目结舌。


  当时的男性,尤其是青年,首次看到这种堂皇正大讴歌官能解放的女性作品,并通过这些作品,首次理解原来女子也拥有情欲与知性,于是逐渐成为与谢野晶子作品的俘虏。


  另一方面,给予强烈指责的社会评论也不少。明治三○年代仍残留着根深蒂固的封建道德观念,对思想保守的男性来说,确实无法理解与谢野晶子的短歌到底想说什么。


  短暂的春季


  天地万物有什么


  不朽的东西?


  于是让他抚弄我


  饱满的乳房


  肉体感官和想象力是斩不断的关系。就此意义来说,与谢野晶子的情歌是灵体合一的极致爱情。她的作品与直接诉诸视觉的现代色情影片不一样,先搅乱你的心,再唤醒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情欲。


  而且她终身只对一个男人持续献出这些情歌。这个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与谢野铁干。说实话,能对丈夫或同一个男人持续维持恋爱感情的女人,不但厉害且惊人,值得令同性为她竖起大拇指。


  一般说来,即便最初爱得轰轰烈烈,日子一久,甚或在婚后不久,通常都会逐渐冷却,只剩一截残灰。并非没有爱情,而是激烈的恋慕之情会逐渐演变为平稳的同志爱或类似手足的亲情。试想,每天见面,彼此看惯了对方的日常散漫姿态,你如何持续燃烧恋爱的火焰呢?


  但与谢野晶子对丈夫竟一直持续着恋人的激情。她为丈夫生了十二个孩子便是铁证。不但如此,她还创作了多数精彩作品,给自己留下后人无以匹敌的女诗人、短歌作家地位。


  无论身为诗人或女人,与谢野晶子的人生态度,都可以说是第一流。


  ▍自幼才艺双全的商家女儿


  晶子于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十二月七日生于大阪府堺市。娘家姓“凤”,是间甜点老铺。晶子出生时,家里上头已有两个同父异母姐姐和一个同母哥哥,当时因第二个儿子去世不久,凤家父亲很期盼这次也是个男孩。


  后来得知生的是女孩后,凤家父亲完全不隐藏失望情怀,并开始寻芳问柳。为此,凤家母亲健康受损,只能将仍是婴儿的晶子送到亲戚家寄养。三年后,弟弟出生,晶子才得以与亲生父母一起生活。


  少女时代的晶子,在经济宽裕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七岁起便去学古琴、三弦琴、日本舞,更由于凤家父亲嗜好阅读古典和汉文典籍,便让聪明伶俐的女儿晶子去市镇的汉学私塾念书。


  从小便是蛀书虫的晶子,在私塾学了许多难懂的汉诗。她憧憬《源氏物语》里的华丽世界,也崇拜汉诗里的杨贵妃,很想尽快体验一场即便抛出性命也不后悔的热恋。她是个早熟少女。


  晶子成长的堺市位于摄津国(大阪市)、河内国(大阪府东部)、和泉国(大阪府南部)三国的境界,自古以来即为繁荣的商业城市,也是商港。战国时代便开始进行自由贸易,并和朝鲜、琉球有贸易关系,是施行自治制度的自由城市。明治时代以后演变为工业城市,现时亦是大阪的卫星城市之一。


  或许受成长环境影响,晶子不想过普通女人那般的人生。她很想继续求学,活出自己的独特人生。无奈,时代是明治。


  虽然父母让晶子进女子学校读书,但那也仅是当作女子婚前培训课程的一环,并非真心要女儿习得很多学问,学的也净是家事与缝纫。身为男性,哥哥可以离乡到东京读大学;身为女性,晶子只能乖乖在家静待良缘。


  从女子学校毕业后,晶子一面在家帮忙做生意,一面也认真投入《源氏物语》、《大镜》等古典世界,当然也贪婪阅读岛崎藤村、樋口一叶等人的作品。


  但是,因阅读而勾起的昂奋情感,却无人可倾诉。


  这时,晶子身边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是晶子家附近的寺院住持继承人——河野铁南。晶子当时是“关西青年文学会”会员,河野铁南也是会员之一。


  根据晶子日后回忆,河野铁南是个温和体贴的知识分子,完全有足够条件成为恋爱对象。晶子给铁南写了好几封信。内容很大胆,接近情书。有些信还写着“如果两三天内仍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将去死”。


  收到这种强烈的求爱信,河野铁南想必很困惑。然而,铁南毫无行动,没有反应,导致晶子的恋爱也丝毫没有进展。不过,对晶子的人生来说,铁南还是成为比初恋情人更重要的人物。因为铁南的竹马之友是晶子的终身恋人,也是晶子的丈夫与谢野铁干。


  ▍熊熊燃烧的恋情


  与谢野铁干和晶子,是各自开辟个人世界的作家,不过,晶子的人生及其作品,均与既是老师,也是恋人,更是丈夫的铁干分不开。


  二十出头的晶子于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二月起,用“凤小舟”笔名或用“凤晶子”本名,在“关西青年文学会”机关杂志投稿新体诗、短歌。当时的作品便已经带有丰富的浪漫情感。


  与谢野铁干在明治三十二年十一月组成和歌改革的“新诗社”,将固有的“和歌”改为现代“短歌”。远在大阪的“关西青年文学会”同人当然也踊跃支持。


  “和歌”与“短歌”均为五、七、五、七、七的五句体歌体,但固有和歌重视序词(同音异词的比喻)、缘语(联想词)、歌枕(地名、名胜之类的代用词)等修辞。简单说来,就是将至少数千字的描写文凝缩为三十一个音节,因此需要某种程度的学问造诣才能读懂固有和歌。与谢野铁干提倡的现代“短歌”则去掉所有修辞,但延续五句体、三十一音节歌体,并以直接倾诉的现代口语作诗。


  翌年四月,聚集了天下秀才的机关杂志《明星》创刊,同时,二十八岁的岛崎藤村等年轻诗人们的作品也备受世人关注。


  此时,主笔与谢野铁干二十七岁。


  由各个都是二十多岁,朝气蓬勃的青年诗人掀起的这股新诗风潮,激烈地席卷了当时的日本诗坛。铁干秉着“有社友交情,无师徒关系”的方针经营新诗社,主张不模仿前人诗,应该创作自己独特的诗,倾注了所有心血。


  晶子虽然远在大阪堺市,但她比谁都清楚“新诗社”的革新运动。毕竟河野铁南是铁干的童年好友,通过铁南的诉说,晶子体内的诗人热血必定汹涌澎湃。不过,对晶子来说,“新诗社”和《明星》都仍是遥远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


  晶子二十二岁那年夏天,铁南邀晶子一起到大阪观看与谢野铁干的演讲,并说要介绍两人认识。晶子一颗心怦怦跳。那位有名的主笔诗人要从东京来大阪,而且可以直接对谈!


  不要说晶子了,这件事对所有“关西青年文学会”会员来说也是桩大事件。


  铁南带着晶子前往大阪。晶子第一次看到铁干。创作英勇诗、雄风诗,绰号“虎铁干”的著名诗人,外貌和晶子想象中的形象不同,竟然是个肤色白皙、高个子的俊美青年。而且对方也看过晶子在“关西青年文学会”机关杂志刊登的现代诗及短歌。


  与谢野铁干热情邀请晶子也向《明星》投稿。晶子感激万分,刹那间,倾注于河野铁南的初恋之情完全消失,满腔热情全部移到铁干身上。


  晶子在大阪那场演讲席上认识了比自己小一岁的山川登美子。


  登美子外貌和她创作的短歌一样,清纯、温柔。晶子和登美子立即成为好朋友。两个女子同时迷上铁干,经常相邀见面,见面时也无止境地聊着铁干的八卦。只要有空,两人便写信给铁干,和现代偶像歌手与追星族女学生的关系毫无两样。


  铁干也经常鼓励两人,例如“想创作好诗,便去恋爱”,又例如“拜伦与歌德都是透过多场恋爱,将恋爱当作诗的粮食”等。两人没有辜负铁干的期待,接二连三投稿《明星》。


  病床上的你


  用我柔软的手臂


  轻轻地围绕


  在你那发烧的唇


  印上我的吻


  这首正是在这个时期刊登于《明星》的短歌。此时的晶子和铁干仅是主编与投稿者的关系,还未发展为恋人。估且不论这首短歌的作者长相如何,当时的年轻男子在杂志看到如此充满感官色彩的诗歌时,不为其疯狂才怪。


  我因发烧而躺在病床,你不但愿意照料我,还愿意在我干涩的嘴唇印上你的亲吻!


  肉体感官和想象力是斩不断的关系。缺乏想象力的话,怎能唤醒隐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情欲呢?


  总之,晶子正是凭借对铁干的迷恋之情,一首接一首创作出浓艳诱人的情诗。铁干也深知这两名少女的崇拜感情,为晶子取名为“白萩”(白花胡枝子),登美子为“白百合”,关爱有加。


  晶子和登美子的短歌受注目后,《明星》的女性投稿者也随之增加。她们互取“白梅”、“白藤”等雅号,在《明星》杂志绚烂盛开。


  ▍巫山云雨一夜妻


  同一年秋天的十一月五日,铁干邀请晶子与山川登美子一起前往京都会面。


  晚秋的京都,正是红叶最盛时期。三人观赏着浓淡相交的红叶,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在旅馆过了一夜。一首诗歌都没作成。


  当时的铁干正为了膝下已经有一个孩子的婚姻生活而苦恼。由于还未正式入籍,妻子娘家逼迫铁干入赘为养女婿,否则必须分手。双方协商不成,铁干是怀着伤心情感顺路前来京都的。


  登美子也因娘家父母命她回故乡结婚,不得不放弃闺秀诗人的前程,成为命运之神的牺牲者而不胜唏嘘。


  铁干的妻子娘家之所以转为强硬态度,是因为知道铁干过去和其他女人之间也有孩子(夭折)。如果只是风流过往,还有原谅的余地,但铁干又毫无忌惮地和自己的弟子晶子、登美子公然亲热交往,导致富家独生女的妻子也难消怒意。


  铁干确实是著名的诗人,亦是《明星》杂志的主笔兼经营者。但那是徒有其名,并不伴随实质收入。由于妻子娘家是有钱人,铁干经常理所当然地去要钱。《明星》杂志也是多亏妻子娘家的经济援助才得以创刊。


  据说,铁干的妻子为了不让娘家父母担忧,甚至典当掉自己的和服以支付房租。尽管如此,倘若铁干具有身为丈夫的诚意那倒还无所谓,可铁干仍只顾着“想创作好诗,便去恋爱”的诗人原则,惹得妻子娘家出面干预。虽然铁干拼命说服岳父,依旧无法挽回一切。


  婚姻生活即将没了,登美子也要嫁人,铁干的身边只剩下死忠粉丝的晶子一人。


  翌年一月九日,晶子在京都和铁干相会。这一晚,两人跨越了师生关系,成为男女关系。次日,又一起过了一晚。自此以后,晶子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不停飞翔,不停开辟自己的命运之途。


  二月,晶子在寄给铁干的信中,附上一首相思情歌。


  再见亲爱的


  我是京都栗田春


  你的两夜妻


  来世再邂逅之前


  千万别忘却


  这首短歌在结集成《乱发》时,改为另一首目前广为人知的内容。可能是晶子和铁干商讨后,认为公开实际地名不太恰当,于是在这首短歌中让晶子假扮为驿站私娼,将两夜改为一夜,换成幻想性比较浓厚的巫山梦里之云雨交欢。


  再见亲爱的


  我是巫山之春里


  你的一夜妻


  来世再邂逅之前


  千万别忘却


  从上述短歌也可以看出此时的晶子对两人的前途不太乐观。即便铁干与前妻没有正式入籍,在当时也算是公认夫妻,何况铁干的事业资金全靠前妻娘家提供。此问题一直拖到同年八月晶子的《乱发》上市,解决了铁干的前妻娘家贷款问题后,九月才正式离婚。而铁干和晶子也立即在十月结婚。


  总之,二十三岁的晶子在这一年六月辞亲别弟离开家乡,不顾世人的道德诽谤,从堺市迢迢一百三十里(约五百二十公里)来到东京,奔向有妇之夫的怀抱。


  我的黑发呀


  千丝万缕的黑发


  乱纷纷的发


  覆以混乱恋情心


  乱呀乱呀乱纷纷


  我为爱疯狂


  身插火焰的翅膀


  轻飘飘飞翔


  一百三十里旅程


  啊呀实在太慌忙



▲ 晶子与铁干

  ▍弱男子“虎铁干”


  铁干和晶子同居这事,果然大受世人指责。亲属中,以东京帝国大学工学学者的哥哥态度最强硬,始终不宽恕妹妹,兄妹陷入绝缘状态。“新诗社”内部也批判晶子这样做对两人都没有好处。


  晶子的新生活并非甜甜蜜蜜,所幸八月出版的短歌集《乱发》引发诗坛及世间极大回响,虽然毁誉褒贬兼而有之,却也带来甚多的鼓励和勇气,让晶子增添一份自信。


  比起勇往直前的晶子,铁干这个男人实在缺乏自主性。他太爱惹草拈花,随处留情,遭晶子指责时,老是用“我是诗人”这句话当挡箭牌。现实生活中的铁干和诗中的铁干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诗坛称铁干为“虎铁干”,实际却是个在经济、精神方面都需要仰赖女人的弱男人。


  晶子与铁干结婚,成为公认妻子后,才理解了前妻的痛苦。


  而且铁干与前妻并没有断绝关系,每逢前妻来东京,铁干总是兴高采烈地去见前妻,顺便要求金援。这让晶子非常痛苦,嫉妒万分。同时,晶子也要继前妻之后一把扛下经济方面的辛劳。虽然《乱发》令晶子登上诗坛女王宝座,但当时的热门书和现代的畅销书不同,作者并非可以得到一大笔版税。


  家里依旧没有钱,诗歌不能当饭吃,但慕名而来的弟子有增无减。日后在文坛出名、自称“明星派”的年轻文青高村光太郎、佐藤春夫、石川啄木等,经常出入铁干家。晶子必须照料这些年轻弟子的生活琐事。


  这般那般的,晶子不停生孩子,也不停为了糊口而创作。接着,在日俄战争最高潮时,发表了著名杰作《你不要死》。这是晶子误以为弟弟身处旅顺包围战中,写给弟弟的作品。


  啊,吾弟,我为你哭泣


  你千万不要死去


  你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子


  父母格外疼爱你


  他们何曾教你紧握利刃


  何曾教你去杀人


  不是让你先杀人后葬己


  养育你二十四年


  在当时那种举国发扬国民斗志、爱国精神的时期,这首诗分明是反战歌。世间当然非难四起,“卖国贼”、“乱臣”怒声一片。对此,晶子毫不畏缩,反倒站前一步高喊:“说出真心话,有何错?女人本来就讨厌战争!”


  日后,晶子在随笔内坦述,“我不想写些男人喜欢的女人形象,我想写的是真正的女人姿态,真正的女人情怀”。


  晶子没有说谎,她很坦白。但是,她也并非反战作家,她只是担忧弟弟会在战场战死,藉作品吐露真心而已。幸好她弟弟没有战死。事实上,她后来又发表了好几篇支持战争、美化战争的文章。她儿子在甲午战争以海军大尉身份出征时,也写了一首内容与前述反战自由体诗刚好相反的短歌。不过,无论反战或支持战争,晶子都没有欺瞒读者,即便思想缺乏一贯性,她的作品均出自真心。


  ▍对多次背叛的丈夫不离不弃


  晶子为铁干生下六男六女,其中一人夭折。育儿的日子不轻松,何况晶子还要赚钱养家。主要经济来源当然是文笔工作。在这种家务事、育儿、没钱等沉重的生活压力下,竟然又发生了令晶子痛心的事。


  往昔的恋爱敌手登美子成为含蓄、美丽的寡妇,回来了。


  这时的铁干,名气已经走下坡,夫妻地位逆转,形成丈夫在背光处吃软饭的立场。


  《明星》杂志于明治四十一年(一九○八)十一月停刊,经营近十年,刚好一百期。停刊原因主要是自然主义文学兴起,浪漫主义衰落,而“新诗社”内部的年轻诗人也不满铁干不准同人在其他杂志发表作品的独断专行,纷纷举起叛旗。铁干等于陷入谷底。


  登美子嫁人之前,铁干本来就比较喜欢登美子,登美子成为寡妇后,两人随即旧情复燃。对铁干来说,比起刚强的晶子,温柔沉静的登美子更能振奋男人的自尊。晶子很懊恼。但这段婚外恋没有持续太久,登美子和过世的丈夫一样,罹患肺结核,二十九岁时病逝。


  妻子晶子在文坛的地位不断上扬,丈夫铁干则被忘得一干二净。昔日称呼铁干为“老师”的弟子,今日绕着晶子“老师”、“老师”地叫。铁干的胸中肯定很复杂。为了让丈夫恢复自信,让丈夫再度燃起创作热情,晶子想尽办法筹了一笔出国费用,送铁干前往法国游学。


  晶子如何筹到这笔钱呢?她不但向报社预支报纸连载的稿费,还在贴金屏风亲笔写了一百首短歌,限量销售,不愧是商家女儿。但是,繁忙的写作工作和接连不断的分娩,应该已经令晶子的身子拉警报了,她却依旧认为丈夫的事态才是当务之急。


  就普通男人的立场来说,飞往法国的铁干理应如同出了笼的鸟,把妻子孩子都丢在脑后,尽情享受他的二度单身生活才是。可铁干这个男人,本质并不卑鄙,他一直写信催促晶子也出国看看,要妻子开拓视野,以增广见闻。


  半年后的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晶子终于将家里七个孩子托付给小姑,只身前往法国与丈夫会合。晶子出国时,据说送行人多达五百余名。


  火车逐渐接近巴黎时,晶子从车窗望见原野上的鲜艳红花。那是五月的罂粟花。想到即将在异国和丈夫重逢,晶子满心欢喜。


  啊!五月五月


  法兰西的原野上


  嫣红似火焰


  你是那朵罂粟花


  我是这朵罂粟花


  婚姻生活十年,小别半年,晶子对铁干的恋情似乎再度燃烧起来。


  两人住在蒙马特山丘附近的公寓,饱享了巴黎的生活。不仅巴黎和法国各地,他们也前往伦敦、维也纳、柏林等地。不但和尊敬的雕塑家罗丹见面,也将这些新奇体验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杂志,日后又出了一本夫妻共著的书。


  对晶子来说,这趟出游的最大收获是在欧洲各地看到的女性身姿。兴盛的女权运动、寄宿处附近的娼妇生活、在商业区勇猛做生意的女性……各式各样的女性人生,都是在岛国日本无法目睹的生活样式。这些经验正是晶子日后热衷于评论活动的导火线。


  正如铁干预想中那般,晶子确实大开了眼界,增广了见闻。另一方面,晶子因怀上第八个孩子,想起留在东京的七个孩子,于十月匆匆束装回国。晶子逗留在国外的这四个月期间,祖国年号已从“明治”改为“大正”。铁干于三个月后的大正二年(一九一三)一月回国。


  十四个月的欧洲生活并没有给铁干带来工作上的成果,但是,夫妻关系确实更上一层楼。


  ▍率直灿烂的一生


  与谢野晶子和铁干在巴黎接触了欧洲气息,各自恢复精神地回国后,两人的社会地位落差愈来愈明显。晶子这边是邀稿蜂拥而来,以女性领导身份向社会发言的机会暴增;铁干那边则久违多年又出了一本诗集,却乏人问津。


  大正三年(一九一四)末,铁干为了维护残存不全的自尊心,离家出走;翌年,不顾身边众人反对,在京都竞选第十二届众议院议员,落选。


  仔细想想,铁干也真可怜,若非和晶子结婚,他大概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可回头再细想,晶子算是他一手栽培出的千年奇花,其实他不用夹在男性尊严和现实生活间挣扎。无奈,时代是时代,若在现代,恐怕是不少男性求之不得的立场吧。


  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基于森鸥外的推荐,铁干就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夫妻俩在东京买了一栋房子,家庭生活总算安稳下来。这时的铁干已经五十多岁,晶子也五十岁了。


  晶子在四十多岁时,暗恋过其他男人。对方是小说家有岛武郎。她和有岛武郎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什么程度,至今仍是个谜。不过,晶子没有隐藏自己对有岛武郎的爱慕之情,甚至在短歌哀叹自己已非当年那个为爱疯狂,身插火焰翅膀飞翔一百三十里旅程的年轻女子。她必须理性地处理自己的感情,何况双方都有社会地位。


  不料,有岛武郎最后竟和女性杂志记者陷入恋情,而且对方是有夫之妇,最后在轻井泽的别墅双双自缢殉情。真是讽刺啊!


  总的说来,晶子是幸福的女性。她的照片可以证明这点。坦白说,无论年轻时或上了年纪后的晶子,都不漂亮。但是,她在巴黎拍下的照片,说真的,简直判若两人,非常美。


  恋爱、生子、创作,中年过后为同性争取女权,再度恋爱(虽然很可能是暗恋)……她活得很率直,活得光芒灿烂。这样的人生,还有何遗憾?


  铁干于昭和十年(一九三五)病逝,享寿六十二。七年后的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六十四岁的晶子也离开人世。


  在最后那瞬间,晶子脑海里浮出的,是不是在巴黎火车上看到的那群五月鲜红罂粟花呢?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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