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诞辰151周年:我们当时相爱而实在无知

2018-07-09 20:35 编辑:胥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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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巴特勒·叶芝(英语:William Butler 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亦译“叶慈”、“耶茨”,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神秘主义者。叶芝早年的创作仍然具有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善于营造梦幻般的氛围,例如他在1893年出版的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便属于这种风格。然而进入不惑之年后,在现代主义诗人伊兹拉·庞德等人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其本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切身经验的影响下,叶芝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比较激烈的变化,更加趋近现代主义了。

  2016年6月13日,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诞辰151周年纪念。提起叶芝,我们总会想起他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


  但如果我们对叶芝的认知仅仅只局限在这首《当你老了》,那我们便错过太多。除了“当你老了”的温情脉脉,叶芝的诗歌还有策马扬鞭的豪迈与黑暗浓重的阴影:


  投出冷眼,


  看生,看死,


  骑士,策马向前!(《本布尔本山下》)


  突然间我看见寒冷的、为乌鸦愉悦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烧,而又生出更多的冰。(《寒冷的苍穹》)


  灯罩掩藏了并不友好的光辉,


  窗帘挡住了并不友好的夜幕,


  身体的衰老是智慧,年纪轻轻,


  我们当时相爱而实在无知。(《长时间沉默以后》)


  叶芝去世后, 诗人奥登曾写下感人肺腑的《悼叶芝》:


  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诗人、《叶芝文集》编者、叶芝诗歌翻译者王家新便是这润色者之一,他在多篇文章里表达过对叶芝的喜爱,以及创作上受叶芝影响之大。如何看见和理解一个更加全面、更加立体的叶芝?如何理解叶芝诗歌的意涵?王家新的这篇文章或可提供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之一。


  W.B叶芝(1865-1939),现代爱尔兰著名诗人、剧作家,早期诗作带着19世纪末朦胧唯美的浪漫情调,中后期的创作经由象征主义发展到现代主义,而又超越了现代主义,成为现代英语诗歌“无可置疑的大师”(艾略特语)。


  痛苦而明亮的象征主义体系与爱情


  叶芝不仅被视为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他自己也有意识地构造了一套超验的象征主义体系,一种具有神秘含义的精神的“幻象”。他写过多篇文章谈论诗的象征主义,他相信他自己和他的民族保有一份“灵视的天赋”,他这样声称:“象征主义实际上是不可见的本质的唯一可能的表达形式,是燃烧着精神火焰的透明的灯。”


青年时代的叶芝

  显然,和法国诗人对“纯诗”的追求有所不同,叶芝是从他精神内部的迫切需要来发展他的象征主义的。他声称“我们必须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找寻栖所”,而诗歌,成为他的这种灵魂寻求的形式。他的“象征”,往往是心灵的启示性意象,“每个人生命中的一道风景、一次历险、一幅图画,都是他私密人生中的意象……这个意象,如他能终生反复沉思,有一天会把他的灵魂带到遥远的家园,远离无意义的处境与人生起落。在那里,不死的神在等着这些灵魂,让他们简单如火焰、素净如一盏玛瑙灯。”


  正因为年轻时的叶芝是这样一位诗人,所以他注定要在苦涩的尘世与“遥远的家园”这两个世界之间承受折磨。他的诗的感人力量也来自于此:


  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吸引力,破破烂烂,残旧不堪,


  路边孩子的哭声,木头车上的嘎嘎作响,


  犁地者的沉重脚步,溅起冬日的泥土,


  全都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盛放的玫瑰的形象。


  无形事物的错误,是不能言说的错误,


  我渴望重新建造它们,坐在遥远的一个青土丘上,


  以土地、天空和水,重造,像一个金盒子


  因为你在我心深处,盛放犹如玫瑰。

  正视现实的失望和挫伤,加强了诗人对那些绝对事物的渴求。中国读者大都熟悉叶芝的早期代表作《当你老了》,该诗的写作对象是毛特·冈。写这首诗时,诗人似乎已看到了这场恋爱的尽头,看到了某种悲剧性的宿命。

  早在1889年,年仅23岁的诗人初遇了22岁的毛德·冈,第一眼就惊叹于她那异乎寻常的美丽。诗人曾这样描述他们相遇的场景,“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他立即被她征服,从此开始了一生的烦恼。面对激情四溢的诗人,毛德·冈,这位把自己的一生都投身于爱尔兰民族独立事业的美丽女演员,并没有把他当作理想的生活伴侣,而是嫁给了与其志同道合的另一位革命者,即便后来婚姻失败,依然固执地拒绝接受诗人的爱情。诗人苦恋一生,最终却南柯一梦。他摆脱不了爱人的影子,毛德冈的音容笑貌,像雪山顶上无人区的脚印一样,深深收藏在诗人脑海里,成为挥之不散的灵魂印章。感伤之余,他诗思如泉,写下了许多思想深邃、情韵动人的诗篇 。在《一个深沉的誓言》这首诗中,诗人曾这样写道:“每当我面对死神/每当我攀登到睡眠的高峰/每当我喝得醉醺醺/我就会突然看到你的脸。”可见这份感情对他的影响之深。



茅德·冈(1866~1953)爱尔兰演员,女权运动家和爱尔兰独立分子。对于拒绝叶芝的追求,她曾回忆道“他是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子,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

  使人受到震动的是中间两句:“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得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记得年轻时第一次读到由袁可嘉译出的这句诗时,我在心里一震,在那一刻,仿佛有某种痛苦而明亮的东西为我出现了,而它的出现,似乎也照亮了我自己的一生。我甚至感到像叶芝这样的诗人,已提前写出了我们的一生。

  这种痛苦而明亮的东西,可称之为“精神性”,它闪耀着精神的元素。它赋予了叶芝的诗以某种痛苦而高贵的性质。

  《叶芝文集》


  作者: (爱尔兰)叶芝


  译者: 王家新 编


  版本: 东方出版社 1996年1月

  保持对“困难事物的迷恋”


  如果说叶芝早期的诗还带有伤感、朦胧的诗风,到了现代主义在英美兴起的时候,他说他在庞德的帮助下,“从现代的抽象回到明确而具体的所在”。他在1916年创作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就标志着这种艺术转变和个性的加强:


  树林里一片秋天的美景,


  林中的小径很干燥,


  十月的黄昏笼罩的流水


  把寂静的天空映照;


  盈盈的流水间隔着石头,


  五十九只天鹅浮游


  诗一开始,其语言的清澈就令人惊异,正是在这种来自于人生之秋的清澈中,59只光辉的野天鹅呈现在读者的视野中,成为诗的高贵、神秘和美丽的象征。


  触动我们的,还有诗中那种挽歌的调子。叶芝于1897年初访格雷戈里夫人的私人庄园柯尔庄园,1916年重访该地并写下了这首名诗。多年之后,诗人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柯尔庄园也即将被强行收归国有,这使叶芝十分感伤,在他看来柯尔庄园是一种文明价值的象征,因此天鹅的光辉只能让他“疼心”。他像那些写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中国古诗人一样,目睹一种高贵事物在他那个时代消逝。


  同时,天鹅的年轻、美丽、激情和雄心又引起他自己对人生岁月流逝的感叹。在诗的第三节,一个已经步履蹒跚的诗人在回想过去,而那也是个美丽的黄昏的时分,他第一次听见从头上掠过的天鹅的翅膀拍打声,那时他的脚步还“轻盈”!还有什么比这更动情的诗吗?因而,这不是一般的咏物诗,而是把这群光辉的天鹅放在一个更大的人生的视野里来写,从而赋予这一切以一种“挽歌”的性质。在一个“变了,全变了”(《1916年复活节》)的时代里,“天鹅”成了一种诗的象征,它体现了诗人对具有永恒之美的事物的留恋。


  叶芝仍是叶芝。在他创作的中后期,一方面,仙境的音乐渐渐消失,他更多地转向苦涩的尘世和矛盾的人生,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如他自己所说的对“困难事物的迷恋”。早期诗中惯用的“玫瑰”、“仙女”等意象和象征已很少出现,他从他的全部人生体验及对文明和历史的洞察中形成了一些新的诗的象征,如天鹅,拜占庭,旋转体,等等,用以保持两个世界的对照。他更注重从具体的人生经验中去开掘一些对心灵具有启示性意义的意象,如《寒冷的苍穹》一诗的著名开头,在一阵精神的重创之后(据说此诗是叶芝闻讯毛特·冈与他人成婚后所作),诗人在那一瞬似乎看到“冰”在寒冷的天穹深处“焚烧”,而又“生出更多的冰”,这真是写出了一种天启般的景象!


  再如他晚期的名诗之一《长腿蚊》,全诗有三节,每节分别写到“我们的主将凯撒”、燃烧的城楼和那张让男人追忆的脸孔、为了让青春少女找到她们心目中“第一个亚当”而闭门创作的米开朗基罗,而每一节的最后都是这样一句诗:


  像水面上的一只长腿蚊,


  他的思想在寂静中移动。


  “长腿蚊”的意象出现得出乎意料,但又恰好与每一节的“正文”构成了极大的张力。这的确让人难忘。欧阳江河在一篇文章中就谈到了在河面上移动的长腿蚊这种寂静的意象对北岛后期诗的启示,无独有偶,在翟永明写于90年代初的《我策马扬鞭》一诗的最后,也化用了叶芝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呵,来了他们的长腿蚊


  这个最后被引来的寂静的长腿蚊,和上面的“我策马扬鞭”的正文骤然间也构成了一种张力,并产生了深长的反讽意味。


  触及人生的矛盾和悖论


  叶芝的诗之所以能够对后来的诗人们产生持久地影响,就在于他一方面坚持对一个永恒世界的塑造,而又始终以现实和心灵的枯汁为营养。在他后来的诗中,他愈来愈多地涉及人生的难题和矛盾,他所用的一些诗的意象和象征,也往往显示了人生的种种“对立项”。他已抛开了早年所迷恋的那些超验的东西。他从真实的人生中来发掘,并从中发展出了一种深刻的反讽的艺术。甚至,他的肉体存在也一再成为他的主题,如《长时间沉默以后》这首诗:


  长时间沉默以后讲话了;对,


  另一些情侣疏远了或者作古,


  灯罩掩藏了并不友好的光辉,


  窗帘挡住了并不友好的夜幕,


  我们正好议论了又重新议论


  艺术和诗歌这个至高的题旨:


  身体的衰老是智慧,年纪轻轻,


  我们当时相爱而实在无知。


  (卞之琳译)


  这首诗,不禁令人感到亲切,也十分耐人寻味。在长久的沉默中诗人所经历的一切在对他讲话,而诗人也领悟了人生。他来到一个更智慧的境界,他可以笑看他的人生了(“我们当时相爱而实在无知”),因而诗中会出现“身体的衰老是智慧”这样的诗句。不过,一个人虽说是达到了智慧,但是他的身体却衰老了,这同时又是一件悲哀的事。而这就是“人生”!叶芝不仅在这首诗中,也在《驶向拜占庭》等诗中一再触及这种人生的矛盾和悖论。穆旦在他生命的晚年,就受到叶芝这种诗思的影响:“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诅咒它的每一片叶的滋长。”(《智慧之歌》)


  这就是晚年的叶芝。他的诗的力量来自一种不懈地“为凤凰找寻栖所”的努力,同样也来自于一种人生矛盾的相互撕裂和冲撞。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借用他晚期的诗“既然我的梯子移开了/我必须躺在所有梯子开始的地方,在内心那破烂的杂货店里”来描述经历了一场历史震荡后的一些中国诗人自80年代末以来的写作。我想这就是历史的所谓“造就”:它移开了诗人们在以前所借助的梯子,而让他们跌回到自己的真实境遇中,并从那里重新开始。


  也正是在这一艰难的人生和艺术历程中,很久以来就在内心中盛放的“玫瑰”得以“重造”,叶芝愈来愈趋向一个伟大诗人的境界。他不仅把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与一种反讽的艺术结合在一起,也与一种悲剧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叶芝最终达到了他的肯定。在他晚期的一首名诗《在学童中间》(卞之琳译)的结尾,他以“随音乐摇曳的身体啊,灼亮的眼神!/我们怎能区分舞蹈与跳舞人”这样的诗句来表达他对生命和艺术至高境界的向往。而叶芝自己的一生,在我看来,就是诗与诗人、舞者与舞蹈融为一体的光辉见证。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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