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挽留时光——读《半夏河》

2018-07-12 09:29 编辑:胡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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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河》 申赋渔 著 湖南人民出版社

《家住江上夕阳村》 丰子恺 选自《丰子恺漫画全集》

作家申赋渔和他的新作《半夏河》之间,有一种堪称奇妙的意味:他于巴黎旅居中写下这本书,书中内容却是属于地道的乡土中国——他在苏北乡村度过的童年和少年。一万里的异乡,40年前的事情,时间和空间跨度都是巨大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拽住了他的目光,跨越了时空的遥远,牢牢地聚焦于记忆中的故乡,并借助文字,让旧日光阴在纸上复活?

我想,除了浓郁的乡愁,没有别的解释。

在这部散文集中,从开始记事到高中毕业,作者生命最初十几年里的记忆,一些经历和体验,栩栩如生地铺展开来,背景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到八十年代,一个叫作半夏河的苏北农村。简陋的草房子,森林一样的蓖麻地,慈祥的奶奶,坏脾气的父亲,晒谷场上的露天电影,走村串户的木偶戏班子,正月十五舞龙灯的热闹,第一次照相和进澡堂的新奇和紧张……记忆中的一个个片段,人、事和场景,编织出那个时期他眼中的生活的一幅幅画面,生动鲜活。半夏河是村名,源自一条流淌过村庄的小河,它无疑是写实的,但拿来作为书名,就又具有了某种象征的意味。时光如同河水,在不停歇的流淌中,生命诞生和成长,衰老和死亡。

成长的主题贯穿了整个作品。那个特定年龄时段的心理感情状态,懵懂和敏感,快乐和忧伤,对死亡的最初感知,单相思的初恋,对诗歌的爱好,面对高考失利的迷茫……相信不少人读到这些内容会产生强烈的会心感,因为从中他看到了自己所经历的类似的生命阶段。

其实,作者不过是把一个古老的主题,进行了又一次描写而已。以生命的初始和早期作为题材的文学名著,可以拉出一个长长的书单。鲁迅的《故乡》和《社戏》,萧红的《呼兰河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汪曾祺的《受戒》和《大淖纪事》,都是刻骨铭心的儿时记忆。如果把目光投向世界文学的辽阔区域,更是不胜枚举。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高尔基的三部曲中的《童年》已经家喻户晓,无需再做赘述;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柏林童话》,是对1900年前后柏林都市生活景象的回望,那些记忆的碎片,仿佛散落一地的珍珠,被作家以纤细入微而又精确无比的笔调描绘,获得了一种具有强烈的修辞色彩的呈现;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则在极其丰富的具象之上,充分捕捉并表达了他称之为“呼愁”的特殊的城市情调氛围,那是一座已然衰颓而仍然沉湎于昔日荣光的古老的帝国都城的哀怨。这些照片,都是作家们各自童年少年生活的显影,或者准确地说,是成年后对记忆的回望和打捞。一些名作尽管不限于描述特定的时段,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但其关于童年的部分,却堪称是这部长篇小说中最为精彩最具魅力的内容。

童年少年仿佛一片丰饶的原野,生长出了很多文学的奇木佳卉。尽管它通常是一些七零八碎的故事,一些芜杂片段的印象,与所谓重大题材缺乏直接的关联,却总是容易打动阅读者,让他们的灵魂沉浸于一种温暖和怅惘的情绪中。这应该是因为,那个阶段是生命萌芽和生长的初期,是一种特定的生命状态,仿佛清晨树叶上的露珠一样鲜亮。那个时期的感官是最为敞开的,因此储存了最为鲜活的感受,一抹新绿,一缕月色,一声鸟啼,都能够引发灵魂的悸动。一个人生命初期获得的印象和记忆,是难以被消除和遮蔽的。这些生命经历,是一种具有审美特征的认知方式和记忆体验,是天然地属于文学的。

从这个方面看,童年少年时期最具有平等性。哪怕一个人出身低微贫寒,生活的地方偏远闭塞,接触到的事情微不足道,但因为彼时的生命是元气充沛的,也就容易感受到大自然和生活的赐予。它们蕴含了美和启发,成为文学的一粒种子。因此,那个时期也往往成为作家们灵感的源泉,常写常新。关于这一点,《金蔷薇》的作者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得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的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他就是诗人和作家。”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因为如此,对青涩岁月的回眸,便成为最能够引发共鸣的题材之一。而一个人的童年倘若是在乡野中度过的,因为大自然之美的充足酣畅,就更容易获得诗意的丰盈。阅读《半夏河》的过程中,我就清晰地回忆起了在冀东南平原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村庄旁也有一条小河,是童年伙伴们的乐园。河水清澈透亮,可以直接掬起来喝。在河里摸鱼,洗澡,打水仗,快乐难以言说。让人叹惋的是,如同申赋渔笔下的老家已经面目全非一样,我故乡的那条小河多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条臭水沟。一同消失的还有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孕育的种种,诸如古朴的情调、温暖的人情等等。因此对于贯穿《半夏河》全书的那种挽歌的情调,我自以为最能够感同身受。

所幸我们还有文字。一切发生过、存在过的事物,只要被文字记录下来了,就不会真正地消失。文字为一切存档,为大自然,也为生命。文字能够抵抗时光的磨蚀,能够弥补、重建和还原,让一切破碎的恢复完整,逝去的重新呈现。仓颉造字,“天雨粟,鬼神哭”,便是文字的重要性的一个隐喻。因此,作者写下这本《半夏河》,因为只有通过这种书写,才能够挽留童年记忆。在作者,这个想法体现为一种朴素的告白:“如果写下来,我的故乡就不会消失了。同时,我将真切地看到我是谁,我又怎样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上,我又在一步步走向哪里”。这已经是超越具体的经验层面,做哲学意义上的探讨了。在这种回顾中,生命的连续性和完整性便获得了有效的认识和表达。事实上,这种追求也体现在申赋渔的若干部作品中,如几年前的《匠人》,也是通过描写故乡各行各业的手艺人,为正在式微终将消失的古老技艺,留下一页页文字档案。

世界变动不居,语言留存踪影。这正是文学魅力的一个重要来源和保证。

漂泊,是作者40多年人生历程中一道最为醒目的轨迹。高考落榜后,他先后到北京、广州、南京等地谋生,从事过各种营生,如今又将屐痕延伸到了法兰西的土地上。“流浪成了惯性,但始终有一条线索,那就是故乡。”漂泊愈发加深了对故乡的眷念,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凸显了曾经的美好。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那美丽而又忧伤的过往,在意念中成为强有力的抚慰,仿佛祖母慈爱的笑容和温暖的手掌。它们是那样温柔,足以抵抗现实的粗粝,安慰焦灼的心灵。“岁月会把苦难的一切柔化和过滤”,甚至一些不堪的往事,被时光淘洗后,也变成了一种审美的观照,散发出隽永的意味。这让人想到普希金那几行著名的诗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的确,“只要记忆的河在流淌,人就可以诗意地生存”。

(作者:彭程,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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