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兮如风:周晓枫《星鱼》里的现实与幻想
2018-07-13 11:03 编辑:盖白山
周晓枫
童话虽然是幻想性文体,但幻想并不妨碍它书写现实、传递现实主义精神,我们所呼唤的童话里的现在性和当下性,需要作者提供现实语境里真实的品格与精神气质、文化底蕴与经验方式。
2018年6期的《人民文学》刊发了周晓枫的童话新作——《星鱼》,如她所言,这是一个关于梦想、自由、亲情、成长、友谊和责任的故事。童话以幻想为美学核心,这一方面表明幻想叙事可以为整合现实的多元化质素提供便利路径,结构和叙述层面的任意开合以及出入不同人物内心的抒情自由都可以由此抵达;另一方面也强调幻想性文体中蕴藏着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审美,幻想并不妨碍书写现实,即便突破现实的幻想世界不必受空间及其文化等因素限制,创作主体仍身在现实,体验到现实语境对叙事话语的先验性支配。例如,城市发展对现代社会生活的开拓,现代性对人的个性的发现和确立,在与城市的疏远和间离中,童话主人公的个性被真正确立,并因这种个性的确立来对抗环境对其的同化;再如,城市生活增加了儿童对人和自然的不同生命走向等复杂命题的理解难度,当下尤其需要一种生态批评视野,对人们遭遇的生态危机和精神危机加以表达,从而加强当代儿童对生活的本真理解。这些,都确立起言说《星鱼》的必要。
童话内核:趣味与意义
好的童话必须是有趣的童话,可以老少咸宜,但也符合儿童的心智和兴趣。《星鱼》里,小弩和小弓是天际里一对星星兄弟,受到许愿天使的点拨,小弩决定奔赴地球,坠入大海,成为一条大鱼鲸鲨。原本计划留守的小弓在小弩出发的最后瞬间选择了追随,却因速度、时间、角度、轨迹等等的错落,与小弩在地球上失散。于是小弩开启了在地球上寻找小弓的旅程,而寻找的故事可以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像极了公路电影,寻找是没有目的地的远行,小弩护卫鱼医生方刀刀、搭载鮣鱼阿甲阿乙、解除海龟斑斓和缤纷之间的误解、陪同白鹤7天重获新生,一站又一站,遭遇不同的对象,听它们的故事,给予帮助然后结交朋友,而这些朋友也都成为了寻找小弓的信使;第二部分是从7天的分别和满月岛之约的建立开始,小弩有了一个站台,这里有希望,也是可能的目的地,有约定便有安慰,有约定就还有归途,小弩不再是被动遭遇,而是获得了寻找的主动,它赶赴鲸鲨的聚会,卷入捕网又逃脱,它去往深海和极地,仍无所获,它得到琵鹭的线索去往淡水的潟湖,遭遇渔船误捕又被人类少年释放,最终找到奄奄一息的小弓……《星鱼》拥有一个称不上绝对正确的美好结局,小弩向人类求救,小弓活了下来,却失了忆,兄弟俩一起生活在水族馆。
童话以寻找和被迫流浪为主题,反映的是原本作为一颗星星的主人公小弩对存在的怀疑和对自由的向往,从而以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显现出现代社会中人与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内心世界,“所谓的耀眼,那是你疼得厉害的时候”“这种活着就像死了一样的活,不值得歌颂”,从星星变身鲸鲨,小弩拥有了对时间的知觉,也有了疼痛感,这才是作者理解的真正的活着,“它是否会在那痛不欲生的折磨下屈服?”“但假设不去尝试,那它现在立即就会后悔。”上路才是开始,通过“逃离天际—海洋遭遇—重逢回归”的形式,作者建立起主人公小弩精神上的延宕感,并由此形成了旅行反映人生、探寻生命真谛的童话内核。
鲸鲨小弩本身就是动力澎湃的交通工具,沿着绵延的海洋公路,在无边的深蓝里孤独地驶向远方,或作暂时停留,或遭遇不同类型的朋友,在碰撞与冲突中凸显生命的境遇,同时关涉特定时空内的深层社会文化和生态内涵。这种叙事方式构筑起互文语境中的对话关系,在天际与深海、星星与大鱼这两组通过“许愿天使”的功能具体搭建起来的基本对应关系里,周晓枫展开她的幻想,正如所有优秀的童话,自然和动物的世界里,最终关怀的还是人心,只不过,《星鱼》的故事里,周晓枫还切实地关心自然和生态,也切实地从人类与海、鱼乃至宇宙的关系里,抽象出人类存在于自然界的不同形态,是力量的顶端和可怕的传说,既有成人世界的捕捉、杀戮,也有少年的善良和温存,因此强大的人类在他者生存的紧要关头却只沦为一种关于冒险和依靠的博弈,贯穿故事始末。
空间不仅是地理概念,更主要的还是文化概念,因此童话里对海洋空间的还原并不是再现式的,而是想象式与建构式的。旅途构成的时空载体呈现出社会文化精神和时代历史主题的转换,其中容纳的是作者对历史蕴涵和当下诸多现实问题的意义探寻,尽管这在表层叙事层面是模糊且淡化的,却未妨碍叙事“能指”和“所指”的连贯和真切。周晓枫通过在旅行中去寻找这一开放性叙事,强化了符号和隐喻的功能,借以表达现代人的生存困惑,将人类生存空间带入到海洋乃至宇宙中,由此抵达深层次的反思和意义的多重建构,现代城市意义的空洞以及城市生活的奇观化及荒诞状态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展现在童话里。
童话精神:人性与希望
周晓枫擅于营造紧张的语言氛围,将人类与自然界的故事嵌入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作家的悲悯情怀。马克·吐温说:“善良,是一种世界通用的语言,它可以使盲人感到,聋子闻到。”善良无疑是我们希望儿童在成长中葆有的重要品质,童话中的小弩在旅途中不断给予其他生物帮助,旅途是寻找之路,也是疗伤、治愈之旅,承担起弥合创伤、释放焦虑、沉淀心灵、抚慰情感的作用,其中有对善心的召唤,也有一种趋向善良的因果,正如“小弩帮助过白鹤,竟然,也是在帮助自己”。
周晓枫笔力所及有一种浪漫世界里的观影感,琳琅满目的灵性描写,充满想象力的多元,也有繁盛图景的多样化呈现。对于鲸鲨小弩而言,生活的迷失感、爱与死亡的沉痛感,是必将面对的现实,周晓枫以情感的真实来传递现实的真实,而生长着的希望、回忆与想象,又是对内心美好最中肯的形容。在既定的故事中,周晓枫将人物形象和情节细节赋予独特的光辉气质——真诚助人,勇于冒险,并且永远不丧失希望——“绝望的尽头,总有希望和拯救。”“小弩不知道光明何时到来,只要在希望之中,它的内心就不会彻底黑暗。”也正是未知和希望两端拉扯的张力,提供着故事中矛盾与冲突发生的可能,失望和希望的强烈对比增加着小弩内心的冲击和层次,并以一个个细节深入到故事的各个关节。
童话里除了几个典型的生物形象构成与小弩的相遇,还有以群像的形式出现的海洋生物和飞鸟,周晓枫对语言的精确把握,支撑起精彩而饱满的形象描写,配合字里行间对情绪和画面的控制,读者可以迅速而简洁地记忆各类生物而不觉阅读的疲劳。初读之下,语言的表现力已对这些灵动生物的性格做足展示,它们的性格和理想截然不同,作者也并不介意暴露它们的缺点,例如两只乌贼,并不要紧的缺点反而充盈着它们的可爱与真实,而所有这些生物在小弩的成长过程里都有作用,一次次经历之后,小弩将逐渐开启对自己命运的主体性掌控。
关于结局,周晓枫表达着现实性与幻想性多元共生的创作新格局,她放弃提供一个完美的幻想世界,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里复杂矛盾和无力感的渗透。实际上,这也是当下儿童不得不面对的生活本然。童话里的小弩终将在某一空间里徘徊与延宕,若它选择留在大海,大海因为没有小弓便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若它选择陪伴小弓,水族馆里的空间禁锢和小弓失忆造成的情感缺席就无法避免——两者都是迷失域。曾经作为星星的小弩对时间没有知觉,几乎是永生的存在,它为了梦想和自由承受灼烧的剧痛和可能殒命的风险。而出于对小弓的亲情和责任,小弩甘愿放弃自由和大海里梦想的一切,责任或许令它窒息,但这几乎等同于良知,即便活在水族馆里,像场馆雕塑般地日复一日,有限的空间仍可因一场爱的教育提供无边的自由和可能。
童话里不管是否以人作为主人公,书写的还是人类和人性的问题,这里面并不存在行事的绝对正确,正如周晓枫对平衡关系的认可,“亲密可能带来爱意,也可能带来仇恨;最残忍的关系里也有唇齿相依,最美好的感情里也有筋骨撕扯;捕食者对猎物也有致命的关切,牺牲品对谋杀者也有血肉的贡献……”《星鱼》的结局因不是绝对的正确而格外美好和正确,亲人的存在和陪伴,日常生活的继续,本就足够可爱和美好,以周晓枫的童话观之,当下儿童成长的心智已然可以对平等和残酷有所认知,而更为重要的其实是,如何使他们内心始终葆有爱、相信和希望。
新的童话:现实与幻想共生
《星鱼》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童话,周晓枫拒斥一味地将现实转化为某种纯净的幻想形式,她倾向于以一种理性的光芒重新照亮真实,童话里捕获的丰富的心灵内容,让读者得以体悟自身存在的实感,从而传递出更为深邃的人性和精神之互融。那些被放大的日常中我们视而不见、习焉不察的世界里的角落和细节,以及背后的另一重世界和细节,在叙述之外潜藏现实的逻辑与真实。
中国儿童文学史经历了发现儿童、解放儿童、尊重儿童的历程,促使这种变化的关键性因素是我们如何看待儿童、对待儿童这一根本性的文化观念的发展。《星鱼》里没有真正的反面人物,然而不完满还是这样发生了,童话里或以善良遭遇不公,却因内心对善良与希望的葆有复归于另一种美好。反倒是,完满的童话,势必存在与现实违背的逻辑。而在表达矛盾和不完满时,儿童文学仍应关涉爱、童年精神气质、自然等美好维度,呈现审美的理想和诗性的向往。
优秀童话因其内在的认同性、教育性与美学性肩负着多重重任,其中重要的方面与儿童的启蒙相关,而在拥有复杂现实的今天,启蒙尤应具备时代精神和现实意义。童话虽然是幻想性文体,但幻想并不妨碍它书写现实、传递现实主义精神,我们所呼唤的童话里的现在性和当下性,需要作者提供现实语境里真实的品格与精神气质、文化底蕴与经验方式……徒然解构世界的真实,并不符合童话之“真”的多重内涵,文化价值理性过早地审视、判断和干预童话对世界的呈现,童话也就难以真正为儿童承载起对生活的本真理解,童话里蕴含的新的文学表达活力,应指向现实与幻想的共生。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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