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荡子诗文集》:如铁匠般不断捶打着语言
2018-07-13 13:43 编辑:毛访旋
厚厚两卷本《东荡子诗文集》的出版,为我们呈现出了诗人东荡子一生的文学创造。在仔细阅读过之后,你一定会认同,这是一份沉重的提醒:东荡子是这个时代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作品亟待进一步地传播和阐述。
东荡子在生活中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他有着雄辩的阐释能力,但是,静读他的诗,发现他在诗中所努力呈现的,是一条返璞归真的道路。他用精湛的诗艺砍去生命表面芜杂的枝丫,让真挚的心灵裸露出来。“他相信了心灵”,这是东荡子一首诗的标题,也是东荡子诗学的眼睛。“写在纸上的,必从心里流出/放在心上的,请在睡眠时取下/一个人的一生将在他人那里重现”(《宣读你内心那最后一页》)。他坚信诗歌可以成为心灵的容器,并且可以把心灵的菁华传递出去。
从终极意义上说,诗是一种关于空无的梦想。“蜘蛛没有翅膀,也没有梯子和脚手架/它却造出了空中的梦想”(《空中的梦想》)。东荡子渴望变成语言的蜘蛛,造出自己的梦想。在随笔《诗歌是简单的》中,他写道:“诗歌是简单的,除了心在燃烧,我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当我们已经有了心,我们就在发出声音,不管是发出的和发不出的,听得到的和听不到的,心都在那里发出它的声音……我们太不愿意把虚心捅碎,显示出我们的弱,是诗歌在此充当了心灵的力量,并抚慰着我们的心灵。这种力量就像并不存在的心,显得真实而生动。 ”这段话,可以看作是他全部诗学思想的灵魂。他是如此清醒,知道心灵作为先验的假设,脆弱而空洞,但依然是一种唤醒和抚慰的力量。在虚弱的心灵和空无的梦想之间,诗的诞生成为一种救赎。这是一种神秘的辩证法:心灵作为一种假设,一种虚构,最终,成了诗的一种创造。
在他的诗中,诗性和生命的关系是如此密切,凝聚成了一种生命的自我专注的艺术形式,我们能够感受到来自平凡意象的力量。我觉得《伐木者》一诗,堪称这方面的典范:“伐木场的工人并不聪明,他们的斧头/闪着寒光,只砍倒/一棵年老的朽木/伐木场的工人并不知道伐木场/需要堆放什么/斧头为什么闪光/朽木为什么不朽” 。平凡事物构成的追问反而具备更加尖锐的力量,而“朽木为什么不朽”的悖论则将人拉进了对生命的终极判断。
诗见证了生命的存在,诗人理所当然把生命敞开而变得诚实。毋宁说,他的诗愈好,他的生命就愈诚实。他坦率地写:“不必试图安慰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人。/对于胜利者,也不要把你的鲜花敬献。/一个站在高高的城楼,一个俯身抱着断墙, /他们各自回到营寨,都在瞭望,心系对方”(《瞭望》)。这不是他的宽容与谦卑,而通过对失败的指认,直抵人性深处的洞察与悲悯。
在诗和生命变成一体的进程中,生命的有限性一直刺激着诗的诞生。“只因那日子一天天溜走,经过我心头,好似疾病在蔓延”(《那日子一天天溜走》)。这种时间的隐喻,这种生命的隐忧,发展成为一种写作的基本背景:那就是对于死亡的想象与言说。东荡子多次在诗中预言自己的死亡。他想象了一个理想的“暮年”:“唱完最后一首歌/我就可以走了/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我想我就要走了/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作为主体的生命已经离去,让世界波动的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那正是在对生命的有限性有了深刻认识之后的不甘与眷念。
在我看来,东荡子的短诗抵达了高超的艺术境界。那些短诗被压缩和收紧到极致后,生成一种喷薄而出的力量。这让人想起海子。但他和海子不同的是,海子的极致来自一种青春的激情,而他则在岁月的涤荡与苦难中,激情弥散在世俗的生存中。他的力量不是源自激情,而是源自对诗艺的无限苛求。他如铁匠般不断捶打着语言,让更多的意蕴沉潜在水面之下。于是,他的诗中也没有海子诗中的暴力元素。比如,同样是“斧头”的意象,他却用信心化解了恐惧:“我们走在一把斧子上,如行走在一片平稳的浪花上”(《不爱之间》)。这种平和的善意在他的晚期诗歌中越来越多,他要超越这种无意识的暴力,像波兰诗人米沃什说的:“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 ”
但他并非对时代一无所知,一味埋头遁世,他有着自己坚定的批评立场:“他不知人为何物/诗为何物/不知蚁穴已空大,帝国将倾”(《人为何物》)。让人想起诗人T.S.艾略特对现代人的批评:“稻草人”。东荡子也没有仅仅停留在批评的层面,他的心灵使他的梦想强大起来。“你也应该去探访那些还在路口徘徊的人,他们丢失已久, /尚不知,你已把他们废弃的炉膛烧得正旺”(《他们丢失已久》)。最后这句诗的意象堪称绝唱。诗的信念与信心在语言的炉膛中燃烧,希望在酝酿,灵魂在强壮,古老的火种仿佛可以越过寒冷持续传递至历史的尽头。正是在这种时刻,诗人东荡子将他的生命力量和盘托出,尽管只是炉膛之火,远非很多诗人吟唱的太阳之火,但是如此真实,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在温暖我们灵魂的荒凉的同时,也在召唤我们去添一把心灵的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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