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向春《刺青爱人》:只因生为女人
2018-07-15 10:08 编辑:容语兰
一
在感怀长篇散文《刺青爱人》之前,有必要先聊聊前几年的热片《黄金时代》。
许鞍华导演的该片上映后,将“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萧红的悲惨一生,推到了史上又一关注高潮。观众对萧红的看法呈现多种态度,这里面有几个原因:
其一,这是一部文青才有福消受的电影。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它是挑观众的,如果不是萧红迷,对她一无所知,三小时就会在一头雾水中度过,极容易在紊乱的电影语言中,找不着头绪;
其二,毁誉参半的观后感。为数众多的观众认为萧红悲剧人生的关键词尽管是凄惨、短命、穷困、神经质、疾病缠身、屡遭抛弃和颠沛流离,但为何她总是遇人不淑,为何一直没有进入职业?又为什么她在追求自由与独立的路上,却一直要一个男人(陆振舜、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鲁迅、锡金、骆宾基),成为她人生的依靠?甚至,口口声声要真爱的一个女人,为什么每次嫁人时,肚子里都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所有这些,都让许多人觉得萧红就是一个悖论的集合体。她追求独立,却一直无法自立;她向往自由,却一直自我设限;她极其多情,又极其自私;她反抗父权,反抗专制,却成为男权的另一种牺牲品。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攀附到另一种攀附,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
客观来看,萧红是苦难的革命女性范例,爱自由,有理想,有才华,向往爱情,处世笨拙,秉性天真,拒绝长大。这些质素,使萧红永葆明亮与澄澈,如同她的光,她的水。她禀持着这些,在时局、感情和社会偏见的困境中,跌跌撞撞,固执地寻求温饱,寻求爱情,寻求一个安稳的书房,但直到晚年,她都没有得到妥帖的收容。
萧红饥饿一生,身体如此,情感亦然。19岁那年,她和表哥私奔,离开家乡,从此,她一生中的大多数时期,都陷落于各种风暴与漩涡,在生与死的边缘,带着内外的病,向专制、奴役、愚昧和黑暗的装甲车队宣战,无疑于螳螂挡车、飞蛾扑火。她不能选择性别属性,不能选择家庭背景,不能选择所处年代的好坏,甚至不能选择爱情的清醒或智昏。如果我们还要求她在才华横溢的作品之外,也成为一个高大上的道德楷模,不觉得苛刻吗?
基于上述,我们再来看武向春的《刺青爱人》。
当我们带着静穆之心态读完这篇散文,就会发现一个思想成熟、认知全面的写作者,对于一个历史上著名女文青的解析,是多么的客观冷静,多么的细腻系统,还原了一个真实的萧红,还原了一个残忍的时代。正如她写的“命运仿佛是不动声色的猎手,在他精心编织的命运之网中,早已罗织了猎物所有的疏漏,猝不及防中,展露出狰狞的面容”。
如此残忍,让人想起美国舞台剧《狗镇》中同为弱女子的格蕾丝的无力反抗。没有选择,没有退避,只有接受,只有沉沦。
二
就我个人而言,非常喜欢武向春此篇的标题,毫无缘由地喜欢—《刺青爱人》,这就把后人对萧红的观照回归到了人类婚恋关系的最初本质了。
武向春在开篇中这样写道:“刺青爱人则是令我们感受到爱的美妙以及痛楚的那个人。”这就把一个痴情女子的感情宿命,以新鲜而独特的角度和笔触展示给人,刷新了我们对以往文艺作品带来的爱情体验的固有认知,原来真爱首先是疼痛的,而非首先是幸福,一如刺青,是针与肌肤的缠绵,是最美丽的情怀永久地镌刻,疼痛、幸福当如萧军始终是萧红一生的爱与痛。
显然,武向春是认真研读了萧红的。
电影为观众留下了许多疑惑。比如,鲁迅为何会对年轻的二萧如此看重?萧红为什么要执意离开萧军?萧红为什么会被当时的很多朋友尊敬、帮助和爱护?萧红死后为什么会令那么多人津津乐道?难道仅仅因为她传奇而凄美的一生?
而《刺青爱人》恰好弥补了电影的这一缺憾。从这点来看,武向春是仔细揣摩了电影的,并进行针对性和填补性的文字构建,告诉我们萧红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女子有了才情,是才女;有了诗意,是艺术;一旦有了才情和诗意,就注定是一场悲剧!从古至今,有几个有才情的女子落得好下场?蔡文姬命运的坎坷,李清照晚年的孤苦,鱼玄机绝望的放纵,哪个不是寂寞的生,孤独的死?
电影的叙述呈碎片化。《黄金时代》在表达上流于蒙太奇形式,它将顺叙、倒叙与插叙杂糅于一体,对白、旁白与独白混集于一身。主线是萧红的一生,但时空不时置换,一会插叙个情节,一会又从几十年后开始倒叙,借一个人的嘴巴,来补叙当前。这就是对纪录片生搬硬套的模仿了。往往一段情节正在行进,忽然卡住,然后不知打哪冒出一人,闯入镜头,木着脸,开始评述那年那月那女人,硬生生把观众拉出戏。
而《刺青爱人》的叙述是紧扣宿命般痴爱为主线,围绕萧红与几个男人的感情纠葛为情节,有时序地,有节奏地,更是有系统地一一铺展,并在文字的表达过程中,较好地完成了对混乱时局、人物命运多舛的穿插。由此可见,作者对于文字的驾驭,对于抒情的节制,对于价值倾向的把控,皆是比较到位的。电影塑造人物的局限性。一部传记电影有义务在忠实史料的基础上呈现人物的一生,也有责任使观众去进一步认识和理解这位人物对于文学及后人的贡献。对于后一要求,《黄金时代》显然力有不逮。该片虽然完整还原了萧红作为普通人的一生轨迹,却忽视了她在有生之年所进行的精神跋涉和她的文学成长轨迹。
而《刺青爱人》的可圈可点还体现在对人物刻画处理的完整上。
首先,作品尊重历史和萧红本人,尤其通过对萧红重要传世之作《呼兰河传》的着墨,延伸到了萧红乃至一代弱女子命运的自怜上。此处,《刺青爱人》是这样写的:“那只哭泣的白兔子仿佛就是萧红,看不到去路,回首寻找来路时,早已湮没在漫漶的时光深处。她哭的,不仅仅是回不去的家乡,还有她和萧军回不去的爱情。”如此写意性文字,读来令人掩卷唏嘘—“为何世间的爱情,往往结局是回不去原地的?”
其次,《刺青爱人》还有别于《黄金时代》的是,在对民国大时代的想象中,《黄金时代》虽还原了革命青年的热血和朝气,但对抗战时期民国知识分子的自由选择没有充分认知。而《刺青爱人》通过对萧军的内心关注,为读者塑造了一个立体面的男文青形象,这就正好回答了“为何萧军那么值得萧红至死不渝去爱”。原来,除了两人认识的最初相互吸引,以及萧军能为萧红带来生理和感情饥饿的满足外,更深层地揭示了作为热血男儿的远大志向。
对此,《刺青爱人》是这样描述的:“萧军却准备随学校去打游击。萧红一度阻止萧军,然而当她读到萧军的小说《为了爱的缘故》时,却感到了颤栗,在这部自传体的小说中,妻子如同幽灵一般爱着她的男人,而男人心系抗日,因为妻子孱弱的身体,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最终他选择了自己的爱情,放弃了自己的理想。由此,萧红读出了萧军心中的悔意。萧红对萧军说:‘从此我不再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这句话,萧军一定等待已久。”
如此刻画,我们就不会对萧红近乎病态、病入膏肓的爱,再有责难和偏见。因为,萧红没有在民族大义面前过于自私,没有将她深爱的男人和她自己置之度外于家国存亡。诚如王东成评价的“对萧红人性的不洁和过错要作同情的理解”。此外,对于从东京回来之后萧红的女性意识极大觉醒,叶君建议不要以今天的时代高度强求,“在一个女性无法自立的时代,萧红的作为已经是非常自强的了。”
如果说《刺青爱人》还有什么不足的话,也许过于专注对萧红感情生活的着墨,而缺少了鲁迅对萧红尤其欣赏的必要交待。因为萧红最闪亮的标签是女文青。鲁迅对萧红作品《生死场》的评价是“力透纸背”,有“越轨的笔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鲁迅也预言,在未来,萧红将取代丁玲,正如丁玲取代冰心一样。以上种种信息,《刺青爱人》和电影一样并没有给予充分交待,却都提到了让许广平不胜其烦的萧红。因而,我们只看到坐在鲁迅家无所事事、絮絮叨叨向人诉苦的萧红,而没有认识到这两位作家有着几近一致的文学追求和家国忧患。
三
回到太平盛世的当代社会,爱情的主线条却因物质的丰富和选择的多重,反而显得模糊和程式化了。即便公众人物如王菲,她的几段感情在遭到大家的围观同时,却备受质疑、诟病,“菲式爱情”,始终最像爱情,自我催眠一般,让爆米花看上去好美。又似行云流水,不沾染人间烟火。但这注定了只是她一个人的传奇,而无法复制,无法成为主流,最终流于一场场走秀的宿命。
而《刺青爱人》诠释的萧红这个女子,她爱到拽、爱到帅,每一段恋情都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缘至,月升;缘尽,雾起。即使最终先后与每个男人分手,仍只有更坚定更妩媚的眼神。纵然生命垂危最爱的人不在身边,也未放弃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做爱情女人做到这个境界,已经是芳华绝代了,足以令后人对她恻隐和刮目了。
漂泊者如萧红,挣扎者如萧红,痴情者如萧红。所有的不幸,只因她首先是女人。
人生的际遇总是不可预见、难以把握,所有的碎片最终仍会照亮人间万物的头顶,一段放浪形骸的生平有待销毁。所幸,我们在《刺青爱人》这里看到了苦难发出的光芒和力量。
于是,同为女人的武向春把笔墨伸入了溶解世间最坚硬事物的内部,她在文章的结尾写道:“时间带走了一切,无论是极致的痛楚还是极致的快乐,抑或是强烈的爱或是强烈的恨,相遇与告别,忠诚与背叛,拯救与放逐,都消弥于无形,只有孤独与生俱来。从结果而论,人生没有意义,爱亦虚无,然而爱亦不朽,于时间深处。”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对美好人生状态最简单最朴素的期待,相信亘古不变,大致模样是这般的吧——爱情是一种众生平等,人在爱情中是一样的恬然,无论美丑或贫富、健康或疾病、得意或落寞,似乎只有在睡梦中,都被流放于现实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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