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染《我们的小城》:所有的故乡都需要一块文学飞地 

2018-07-15 11:14 编辑:秦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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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龚静染写给故乡的书中,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随笔、散文,惟独没有诗歌。为什么会这样?读了他的近著、文学作品集《我们的小城》后,似有了答案。龚静染的故乡是座小城,在乐山治地上,叫五通桥。以前,于我,五通桥是无名的,因而知之甚少。现在终于得晓,在一些时间节点上,五通桥实则是一处丰饶而富有大名的所在。它的历史、山水、动植物、边地口岸、美食、故事,尤其昌鼎一时的盐业、抗战期间名人出没的流寓文化,无不对它的丰饶作出多维至繁复的指证。正是这种丰饶和繁复的城堡式文化堆积,让诗歌的介入与言路,显出捉襟见肘、担雪填井的窘况,露出勉为其难的一面。这当然不是文种式样的对与错,更非高下之分,实则是诗歌的功能与表达的美学原则要求使然。由是,诗歌是不堪承载这位叫龚静染的作者对故土的精神还乡的,或者说诗歌这门从喻说、从高蹈、从短制的艺术,没有非虚构作品和小说来得立体、全面、深入、明白和踏实。正是基于这番考虑与归认,出了十余种书、也为故乡写过不少诗作的龚静染至今也未给故乡献上一部专门的诗集。

《我们的小城》就是一部只收入了非虚构作品和小说作品的书。非虚构、虚构,两种南辕北辙、完全相左的向度与立场,被作者硬生生扯在一起,来了个软着陆。二者的艺术走向各异,却有着同一宗艺术目标,那就是,从当下的河流枯臭、帆影成空的故乡退回去,退回到童年的故乡、民国的故乡、明清的故乡、唐宋的故乡,从广大的历史中提纯故乡的美与味道,藉此为现时的物的故乡,再造一个文学的故乡、精神的故乡。这再造的一个故乡,它隶属于故乡,又仄身超拔于故乡之外,实乃故乡的一块飞地。是的,龚静染著述《我们的小城》,完全可视作他为自己的故乡开辟一块飞地。他说:“关于五通桥,从写作的角度我对它有三个思考。首先它是一个盛于清民时期这个大时代下的小城,这是时空;其二它是川南的一个大盐码头,这是地理;其三它是与我的童年相关的故乡,这是生活。这三者是我写作取之不竭的源头。”

故乡是人类的入口,也是我举证的依凭、行走的护照和人生参照物,更是人类的落叶地与灵魂出口。人类最美好、最持久的集体性情感,无不牵挂在故乡的地标上。是以,所有的山水都需要成为故乡,所有的故乡都需要匹配一位作家、一块文学飞地。为故乡五通桥设计、开辟、建构、修葺、匹配飞地,龚静染从三方面作了有效探索与艰苦努力。

写非虚构,实打实写。《我们的小城》收入非虚构作品15件,大致分为三类:写人的有《理发匠轶事》《画肉票的人》《关姨》《乱世书写者》;写物的为《两条河》《花盐》《乡食记》《又见榕树》《神秘的嘉州》《岷峨风物忆》《三江厨酿美》;第三类《我的小学》《忧伤的车站》《我去了外面的世界》《流寓时期的小城》,写人又写物,人与物杂糅其间,相互穿梭,颇有人景交融的生动语境。但不管写什么,作者都给自己设置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实打实写,绝不玩虚的——不像有的散文作者那样,胆大得可以胡编乱造,把散文随笔当小说写。实打实写,说来轻松,下手却不易。从外象看,为了把五通桥从泛黄残损的文字中提拎出来,龚静染查阅了数以千万字计的古籍和历史人物书信。他还无数次行走在童年的市廛街衢,以及小城五通桥周遭几百里幅员的地理脉径,无数次地田野考察、穿村入户,飞南飞北在全国各地采访风烛残年的老人逾百位。从内象看,追索、还原事物本相,已然成为作者(读书人)良知、道德的艺术本底和语叙信仰。正是内外的对位、共同作为与发力,使龚静染的非虚构成为实打实的非虚构。如果说作者故乡的方舆志因此得以修正和补扩,蜀地一方重要地块的断代史得以勾续,实属自然。这也是作者在回报家乡的行动中修得的一个功德。

“今天,有很多关于散文的讨论,各种意见自是异彩纷呈,但最重要的,还是真实的人生经历,真实的情感,以及基于这两种真实之上的有根有据的体悟。不然,任何路径都会成为散文的歧路。”阿来对散文提出的这个标准,仿佛专用来指出和褒美龚静染的。15件散文中,我个人最喜欢《忧伤的车站》,作者的文字功力,文学态度,尽显其中。说它是父亲题材散文的上品,不为过。

写小说,虚功实做。《我们的小城》收入小说作品三件,皆为中篇:《云豹》《失踪记》《轻舟》。但凡非虚构能够为作者的故乡建设出一块作者满意、作者故乡亦满意的文学飞地,作者便不会狗尾续貂,再用小说的方式修葺飞地了。任何一门艺术都有自己的局限,非虚构的第一要义就是寻找、挖出并呈现一个实字。可是,你寻找、挖出的就真的是实?即便是实吧,那呈现的过程中,你能保证没有遗漏和偏差?最大的问题是,太多的实,在时间的折腾中,暂时甚至永久消失了。如此困境中,非虚构中的实,即残损的实、缺失的实,还能承担为飞地打基的使命?再者,较之小说,非虚构在建构细节、温情、趣味、内心和故事等方面,也是大大见拙逊色的。而故乡的飞地,必须是全面的、完整的、比故乡更真实更美好的飞地。所有的这些诉求,正是小说进入的理由。读这三件虚构作品,你会有个感受,除了主角人名是虚构的,其他全是非虚构。小说中的地标、风物,完全可以在故乡作实地唤魂与对应。其他的虚构,也有着推理严谨细密的逻辑上的真实——至少达到了我没有证据说服你,你也没有证据推翻我。就是说,小说的出现,专为捕捉四散在时间雨林中的实而来。研究、比对这些小说,会发现,它们无不是作者向李劼人《大波》致敬的收获。

无问虚实,向木匠学习。制一只玲珑的玩具,打一套别致的家具,建一幢巍峨的宫殿,面对出现在世上的一件一件全无重复的作品,木匠笑了。从虚到实,从无到有,木匠在设计、选材、下料、布工、组装等工序中施加的手艺,恰比作家的文字,“像刨花一样绚烂,带着某种劳动的美感”。跟诗人、作家一样,木匠一个人就是一座工厂,一个人就是一部工种大全。车铣刨磨钳,钻镗锯锤钣,斫凿划雕装,全都顺着他的内心、眼睛和肌肉游走,所有的虚词皆与实词结对,所有的形容词都与动词伴行,并最终在一双巧手上具象成像,宣示时间学和人类学的价值观。用虚实相切的手法与路线,最终结晶出实的坚果。我以为,这正是龚静染将这本虚实混编的新书的自序命名为《向木匠学习》的原因。再说一句,作家与木匠的胜利,都是想象力、创造力与精湛手艺的胜利。文法一凸一凹,木技一榫一铆,皆实打实真功夫,来不得半点走展与假打。

“每个作家都会把独有的生活带入作品,特别是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小城之外的想象与虚构。我未来的写作,仍然会从故乡的地缘扩展。其实一个作家不需要走得太远。大概,我一生也走不出那座小城。”龚静染开宗明义告诉我们,他一生都会守着故乡,在故乡的专属领地,打井提卤,开灶熬盐。即便故乡的盐流离失所,也能藉一块飞地,重返故乡。

可是,你醉心于自己邮票那么大一块地方,在自己的童年语汇中自娱自乐,文本如斯,读者读得下去吗?“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藏在字里行间,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你不想知道的东西……尽管如此,你想知道它们,没有什么能阻止你这样去做。”加拿大诗人作家阿特伍德对卡佛小说的独特理解,我想,也完全可挪作对龚静染作品的有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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