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
2018-07-18 10:50 编辑:福孤丝
“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张元济
在1894年翰林院的散馆考试(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后的选拔考试)中,有这样两个同龄人,一个考取第31名,留任翰林,另一个考取第36名,调到刑部。然而,他们的同事之谊并没有因此而断绝。几年后,是1902年的冬天,当年调转刑部的年轻人,如今弃政从商,又在盛宣怀先生创办的南洋公学辗转三年之后,最终选择投身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新业务。他叫张元济。而当年那个留任翰林的同年好友,在数年后执教南洋,后又协助商务印书馆成立编译所,提议编制教科书。他叫蔡元培。两位同道好友,殊途同归,在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近代历史上,指挥起一首波澜壮阔的文化交响曲。
“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用来形容张元济与蔡元培的某个侧影,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到了他们这里,民贵君轻,假若君改做民,自然也是贵的。
与“居庙堂之高”的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蔡元培相比,张元济无疑是“处江湖之远”的那个。
1902年8月15日,由管学大臣张百熙制订的《钦定学堂章程》颁布,这一年为阴历壬寅年,史称“壬寅学制”。“壬寅学制”是中国近代第一份以政府名义正式颁发的学校系统文件,标志着新学制的开端。
1902年冬,张元济推荐蔡元培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当时蔡元培任中国教育会会长,创立爱国学社、爱国女学,公务缠身,不便就任。当时,“壬寅学制”方兴,蔡元培便依势提议编制教科书。三年后,袁世凯联合张之洞上折,要求废除科举,通过新学考试选拔人才。这是中国教育史上前所未有的变革期。
其间,蔡元培在心系教育之余,为革命竭力奔走,建立光复会,后并入同盟会。而张元济则在商务大展拳脚,为全国各地纷纷成立的新式学堂提供国文教科书。到了1906年,商务版教科书在清朝学部第一次选定的初等小学教科书目中,足占半数以上。后来,商务的教科书便从小学拓展到中学、大学领域,充分实现了张元济“辅助教育为己任”的江湖梦。
1912年,蔡元培就任教育总长的时候,张元济已在商务呆了近十年。不论是出版还是教育,是江湖还是庙堂,他们一心为民,则万民归心。
早年间,张元济退守江湖,大隐于市,努力践行“昌明教育,开启民智”的教育理念。这意味着接受着旧式精英教育的张元济,充分认识到教育领域的“两极分化”,因而将目光转向了普及教育,期望能够普惠平民,开展基于教材出版、国史钩沉和经典译作的公众教育,达成教育强国的目标。
类似地,蔡元培在任职北京大学校长后,在精英教育上着力的同时,也逐渐明确了平民教育观,认为“平民”的意义在于“人人都是平等的”。1919年3月23日,讲演团在北京大学校长室召开成立大会,确立宗旨为:“增进平民智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1920年1月18日,北大学生会创办的平民夜校开学,为工人和贫民子弟提供受教育机会。
张元济与蔡元培二人同在平民教育领域开拓探索,不论商务掌柜还是北大校长,都是垂范后世的杰出教育家。
“整理国故”与“兼容并包”
“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
——蔡元培
“整理国故”这一表达是由胡适先生提出,意在推动本国传统文化的良性发展,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理清脉络。胡适还说,整理国故不是复古守旧,而是一种“评判的态度”,并非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反叛。“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则是蔡元培对北京大学的殷殷期望。值得注意的是,“整理国故”与“兼容并包”并不矛盾,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也可以说是根本上的同一件事。
“富于新思想的旧学家,实践新道德的老绅士。”
这两句话,是张元济先生一生的精到写照。两对听起来矛盾的词语,高度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商务人张元济首先是国学的传承者。
1913年6月袁世凯为复辟帝制做宗教准备,发表“尊孔令”,次年举行“祀孔典礼”,迅速掀起了一股尊孔复古的逆流。1915年,《新青年》创刊,标志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同袁世凯封建“孔教”逆流展开斗争。
在此期间,张元济沉浸于《四部丛刊》,网罗散佚,钩沉国史。在当时看来显得“保守落伍”“格格不入”的商务印书馆,站在当代看来,却是在做具有长远历史价值的事情。同样的,胡适的“整理国故”也不免被少数激进派认为是复古逆流,着实是冤枉了。
经历过戊戌变法的张元济,并非全然一个保守派。受到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冲击的张元济,带领商务印书馆度过了一个转型期,对介绍西方文化到中国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在商务印书馆,张元济主持编译了多种西方社会科学和文学著作。严复先生翻译的《原富》、《天演论》,林纾等人翻译的《伊索寓言》及众多欧美文学作品,都是其中的镇馆之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张元济带领下的商务印书馆,聚集了各方能人异士。不单有像他自已一样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旧学家,也有像杜亚泉先生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学者。
杜亚泉,会稽伧塘(今属浙江绍兴上虞)人。杜亚泉原本醉心西方文化,但随后接踵而来的世界战争令他猛然惊醒,重新审视中西文化,认识到中国文化的优越性,提出用中国传统文化弥补西方文化遗留的问题。这与当时中国社会普遍的声音背道而驰。1918年4月,杜亚泉在商务创办的《东方杂志》发表《迷乱的现代人心》,对执迷于西方文化救中国的思想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不难想象,张元济掌管的商务印书馆,因为杜亚泉这等人物的存在,曾受到陈独秀先生等新文化倡导者多么猛烈的抨击。五四运动前后,商务印书馆持续出版文言文书籍,一度遭受冷遇,以致向远在北京的蔡元培求助。此后,张元济厉行改革,对商务实行了“大换班”,投身到白话文运动中,吸纳借鉴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精神。可是,这一切并未影响他对《百衲本二十四史》等中国古典著作的校勘出版,可以说是“整理国故”运动的一个侧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元济也是一位“兼容并包”的学界翘楚。
谈到学界翘楚,自然少不了蔡元培的名字。翁同龢讲他“年少通经,文极古藻”。后人对他的评价,或是“学贯中西,术通文理”,或是“博通中西,领袖群伦”,无外乎一位学富五车的教育领导者。不惑之年,自费留学德国莱比锡大学,成为饱受儒家文化熏陶,同时又具有世界眼光的学界翘楚,蔡元培获得了珍贵的跨文化学习经历和交际能力,决定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学学术氛围。
二十世纪初叶的北京大学一度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也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
1919年青年学潮爆发后,学术界受到波及。6月15日,蔡元培发表《不愿再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宣言》:“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后由于北大师生极力挽留,蔡元培答应继续做,但只做北大师生的校长。
自此以后,蔡元培充分发挥了“领袖群伦”的本领,将“兼容并包”的自由思想之种播撒到北京大学师生乃至广大社会群众的心中。
自1920年起,李大钊先生在北京大学先后开设“唯物史观”、“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等课程,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1922年1月,北大研究所改组,成立国学门,任沈兼士为主任,导师有刘半农、周作人、胡适、林语堂等,兼职教授有王国维和陈寅恪等,以及一些外国学者。
此外,由蔡元培等人发起成立于1913年的欧美同学会,以“修学、游艺、敦谊、励行”为宗旨,在新文化运动及五四运动期间,对中外学术交流起到了非凡的作用,从始至终奉行了海外游子的爱国主义精神,直至今天。
1919年至1921年,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受邀在北大讲学。1920年至1921年,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罗素在欧美同学会等地举办讲座,系统介绍了相对论及其他哲学问题。诸如此类的学术交流活动,吸引了社会各界人士广泛参与,在民间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西方文化学习狂潮。
由上可以看出,“江湖派”张元济与“庙堂派”蔡元培在保持着几近半个世纪的友谊之余,在出版界和教育界各领风骚,二人无疑都极力践行了“整理国故”与“兼容并包”的具有跨文化眼界的爱国主义思想。
“非为现在,功在将来”
今天,是五四运动纪念日,是中国青年的节日;是个旧话题,也是跟随时代不断演进的新话题。
2018年是戊戌年,戊戌变法“二甲子”。二甲子以前,两个而立之年的中华学子,带着青年的锐气和壮年的韧劲,一步步成长为搅动风云的文化大家。
2019年是五四运动一百年。一百年以前,两个年过半百的文化大家,承前启后,锐意改革,终将无愧于天地、万民、己心。
二甲子也好,一百年也罢,时间已经给予我们阶段性的回应与答复。
每个人都是青年,曾经是,当下是,将来也是。
中国是青年的中国,曾经是,当下是,将来也是。
只有保持着青年的精神,勇于参与时代大潮,不惧艰难险阻,中华血脉才能真正得以传承——“非为现在,功在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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