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文坛五十年,孙犁有话说

2018-08-09 21:55 编辑:禄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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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婉谢媒体

我与孙犁有过一次长谈,我是作为《文艺报》记者专程前往天津专访孙犁的。这次谈话的结果,就是《文艺报》1980年第六、七期连载的孙犁长篇创作谈《文学和生活的路》。

用他的话说,不叫采访,是与《文艺报》的同志做一次对话。孙犁自1949年后,长期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工作,他布置过无数次对文艺界人士的采访,但他本人并不乐于也不习惯接受报刊的采访,他多次婉谢过新闻媒体,这回不同,他同意并约定了时间,我对这次采访的收获抱有信心。

1991年孙犁致笔者的一封信,信封上的字为孙犁手书

“不要录音。你记录吧,要不然,你们两位记。”

孙犁早做好准备在门口等候我们。方桌上放了几张谈话提纲,一碟水果糖,一盒天津出产的恒大牌香烟。他递给我一粒糖,对话就这样开始了。半年后,他在为我的散文集《艺文轶话》写的序言中,曾具体地记述了这次对话的细节:“我是很不善谈的,特别不习惯于录音。泰昌同志带来一台录音机,放在我们对面坐的方桌上,我对他说:‘不要录音。你记录吧,要不然,你们两位记。’泰昌同志不说话微笑着,把录音机往后拉了拉。等我一开讲,他就慢慢往前推一推。这样反复几次,我也就习惯了,他也终于完成了任务。”没有对话,六十八岁高龄的孙犁一人,没用提纲,有条不紊地一口气谈了三个小时。这次采访的直接结果,就是《文艺报》1980年第六期、第七期连载的孙犁《文学和生活的路——同〈文艺报〉记者谈话》。我们根据录音整理后的稿件送他改定,他细心地改了几处。《文学和生活的路》长达一万多字,作者结合自己的创作、阅读,从中到外,从古到今,就文学与生活、文学如何艺术地反映生活,文学与政治,文学体裁、主题、题材、创作的艺术准备,风格流派的形成,文学与人道主义等方面,发表了许多深刻、切实、有卓见的意见。孙犁对《文学和生活的路》比较满意,事后他在不同场合数次谈起,这篇文章是他自己阐述创作理论比较充实、表达比较充分的一篇。

我感觉《文艺报》这个题目:“如何艺术地反映生活”,是指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一部作品,艺术成就,不是一个技巧问题。假如是一个技巧问题,开传习所,就可以解决了。根据历史上的情况,艺术这个东西,父不能传其子,夫不能传其妻,甚至师不能传其徒。当然,也不是很绝对的,也有父子相承的,也有兄弟都是作家的。这里面不一定是个传授问题,可能有个共同环境的问题。文学和表演艺术不同,表演艺术究竟有个程式,程式是可以模拟的。文学这个东西不能模拟、模拟程式,那就是抄袭,不能成为创作。我的想法,艺术性问题,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是生活的阅历和积累,生活的经历是最主要的;第二是思想修养;第三是文艺修养。我下面就这三个问题漫谈,没有什么系统,谈到哪儿算哪儿。

再大的作家也不能网罗所有的读者

我感觉到现在有一些青年人,在艺术修养这方面,功夫还是比较差,有的可以说差的很多。我曾经这样想过,“五四”以来,中国的大作家,他们读书的情况,是我们不能比的。我们这一代,比起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达夫,比起他们读书,非常惭愧。他们在幼年就读过好多书,而且精通外国文,不止一种。后来又一直读书,古今中外,无所不通,渊博得很。他们这种读书的习惯,可以说启自童年,迄于白发。我们可以看看《鲁迅日记》。我逐字逐句地看过两遍。我觉得是很有兴趣的一部书。我曾经按着日记后面的书账,自己也买了些书。他读书非常多。《鲁迅日记》所记的这些书,是鲁迅在北京做官时买的。他幼年读书的情况,见于周作人的日记,那也是非常渊博的。又如郁达夫,在日本时读了一千多种小说,这是我们不可想象的。现在我们读书都非常少,读书很少,要求自己作品艺术性高,相当困难。借鉴的东西非常少,眼界非常不开阔,没有见过很好的东西,不能取法乎上。只是读一些报纸、刊物上的作品,本来那个就不高,就等而下之。最近各个地方办了读书班,我觉得是非常好、非常及时的一种措施。把一些能写东西的青年集中起来让他们读书。我们现在经验还不足,还要慢慢积累一些经验。前几天石家庄办了个读书班,里面有个学生,来信问我读书的方法。我告诉她,你是不是利用这个时间,多读一些外国作品,外国作品里面的古典作品。你发现你对哪一个作家有兴趣,哪个作家合你的脾胃,和你气质相当,可以大量地、全部地读他的作品。大作家,多大的作家也是一样,他不能网罗所有的读者,不能使所有的读者,都拜倒在他的名下。有的人就是不喜欢他。比如短篇小说:莫泊桑、都德,我也知道他们的短篇小说好,我也读过一些,特别是莫泊桑,他那短篇小说,是最规格的短篇小说,无懈可击的。但是我不那么爱好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我喜欢普希金、契诃夫、梅里美、高尔基的短篇小说。我感觉到普希金的短篇小说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合乎我的气质,合乎我的脾胃。在这些小说里面,可以看到更多的热烈的感情、境界。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我都读过,我非常喜爱。他的长篇小说,是真正的长篇小说,规格的,无懈可击。它的写法,它的开头和结尾,故事的进行,我非常爱好。但我不大喜欢他的短篇小说《猎人笔记》,虽然那么有名。这不是说,你不喜欢它就不好。

每个读者,他的气质,他的爱好,不是每个人都一样。你喜欢的,你就多读一些;不喜欢的,就少读一点。中国的当然也应该读。中国短篇小说很多,但是我想,中国旧的短篇小说,好好读一本《唐宋传奇》,好好读一本《今古奇观》,读一本《宋人平话》,一本《聊斋志异》就可以了。平话有好几部:有《五代史平话》、《三藏取经诗话》、《宋人平话》、《三国志平话》。我觉得《宋人平话》最好。我劝青年同志多读一点外国作品,我们不能闭关自守。“五四”新文学所以能发展得那么快,声势那么大,就是因为那时候,介绍进来的外国作品多。不然就不会有“五四”运动,不会有新的文学。我们现在也是这样。我主张多读一些外国古典东西。我觉得书(中国书也是这样),越古的越有价值,这倒不是信而好古,泥古不化。一部作品,经过几百年、几千年考验,能够流传到现在,当然是好作品。现在的作品,还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和淘汰,好坏很难以说。所以我主张多读外国的古典作品,当然近代好的也要读。

“文艺这个东西,应该是为人生的”

我们在青年的时候,学习文艺,主张文艺是为人生的,鲁迅当时也是这样主张的。在青年,甚至在幼年的时候,我就感到文艺这个东西,应该是为人生的,应该使生活美好、进步、幸福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的作品要为人生服务,必须作艺术方面的努力。那时有一个对立的口号:为艺术而艺术。大家当时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但是,为人生的艺术,不能完全排斥为艺术而艺术。你不为艺术而艺术,也就没有艺术,达不到为人生的目的。你想要为人生,你那个作品,就必须有艺术,你同时也得为艺术而努力。

孙犁记性好,又善于调节气氛,这天他一见我就说,北京虽好,咱河北也不赖吧!

《文学和生活的路》标题是孙犁拟定的,副标题原是“同《文艺报》吴泰昌谈话”,在付印时,我向编辑部提出,略去我的名字,改为发表时的“同《文艺报》记者谈话”。这种改动,事先前未征求孙犁的意见。想不到,在半年之后他为我的散文集《艺文轶话》写的序文中,却详细地写出了我与他这次采访谈话的情景。

吴泰昌《艺文轶话》序(节选)

孙犁

今年春天,泰昌同志对我进行了一次采访,就是登在本年六、七月份《文艺报》上的那次谈话。我是很不善谈的,特别不习惯于录音。泰昌同志带来一台录音机,放在我们对面坐的方桌上。我对他说:

“不要录音。你记录吧,要不然,你们两位记。”

泰昌同志不说话微笑着,把录音机往后拉了拉。等我一开讲,他就慢慢往前推一推。

编辑必须有学问,有阅历,有见解,有独到之处。观我国文化史,有许多例子证明,编辑工作和学术之间,有一条互通之路。有许多作家学者,在撰述之暇,从事书刊编纂;也有因编辑工作之年积月累,终于成为学者或作家。凡是严肃从事一种工作的人,他的收获总不会是单一的,而是多种的。

泰昌同志在繁重的编辑工作之外,还不断写些文章,其中有不少部分是带有学术性和研究性的文章。我是很喜欢读这类文章的。我觉得,我们很多年,太缺乏治学的空气了。

现在,国内的学术空气,渐渐浓厚。但是脱离实际,空大之风,似尚未完全刹住。有些大块文章,人们看到,它摆开的架子那么大,里面有那么多经典,有那么多议论,便称之为学院派。贬抑之中,有尊畏之意。

泰昌同志的文章,短小精悍,文字流畅,考订详明,耐人寻味。读者用很少时间,能得到很大收益。写文章,不尚高远,选择一些小题目。这种办法很可取。小题目认真去做,做到能以自信,并能取信于人,取信于后世,取信于科学,题目再小,也是有价值的。

当他的《艺文轶话》就要付印的时候,泰昌愿意我在书前写几句话。我把平日的一点感想写出,与泰昌同志共勉。

1980年9月24日

(本文节选自《亲历文坛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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