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俄罗斯

台北诚品书店入口处推荐新书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套两卷本，封面上硕大的俄语单词РОССИЯ很是醒目，其下方才是中文书名《俄罗斯一千年》（台北左岸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6年版），翻开一看，见是一部译自英文的著作，作者马丁·西克史密斯（Martin Sixsmith）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任英国广播公司（BBC）驻莫斯科记者，著有多部关于俄罗斯的见闻录和专著；译者周全毕业于台大历史系，留学欧美多年，通六种语言，有译著多部。这样一本书自然是要买回来看的。

此书英文原名Russia, A 1000-year Chronicle of The Wild East，直译为《俄罗斯：狂野东方的千年编年史》。此书原作初版于2011年，作者试图对苏联解体后20年间俄罗斯的变迁进行总结，“如果我们想要明白过去20年来的事态发展，就有必要充分认识俄罗斯的千年历史”，“我们如果有办法掌握俄罗斯的历史，我们就能够发现她时而令人费解的行为根源”。全书共分五部，即《基辅与原型民主》《扩张的帝国》《革命的兴起》《人民专政，还是一党专政？》和《胆怯的民主人士》，每一部又分若干章节。这是一部俄罗斯通史，更确切地说，是一部俄罗斯专制政体的发展史。

本书作者作为一位英国的俄国通，在对俄罗斯进行描述和阐释时难免持有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义，甚至是西欧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比如，他全书的立论基础就在于：俄罗斯为什么始终无法“跟我们一样”呢？全书的结构也不太均衡，上卷写到十月革命，而篇幅更大的下卷的叙述年代却仅有百年；从调性上看，上卷像是严肃的历史著述，下卷却近乎通俗的宣传读物。但是，本书作者的视角却很独到，观点也很新颖。在他看来，自9世纪开始，俄罗斯历史的三个主轴开始形成，即专制独裁的倾向、军事扩张的欲望以及东正教信仰。无论是留里克入主俄罗斯带来的北欧武士体制，还是蒙古鞑靼人统治留下的“亚洲DNA”，都使俄罗斯习惯、屈从于一只“强有力的手”，即权力集中于一人的铁腕统治；俄罗斯历代君主奉行的信条是：“俄罗斯太大也太乱，不适合把权力下放；只有中央集权的‘独裁铁腕’才有办法维系对帝国的向心，并且在民情殊异的百姓之间维系秩序。”维系铁腕统治的重要手段即强化帝国意识，强调“俄罗斯属性”，即俄罗斯人的共同价值观，即为俄罗斯的统一而承受苦难是一种高尚情操，国家的福祉可以让个人的牺牲变得合理。“对国内四分五裂和外敌乘机入侵的恐惧，早已深深渗入俄罗斯人的意识当中，这使得他们多半乐意接受‘最高统治者行使绝对权力’的概念。”“国家对团结与安全的需求是最高优先，凌驾了‘参与式政府’和个人权利等方面的考量。‘铁腕’是俄罗斯的预设模式。”俄罗斯历代君主的扩张往往出于所谓“安全”需要，目的是获得更多的腹地和纵深，但扩张之后获得的辽阔疆域需要守护，这反过来又在俄罗斯人心中派生出新的不安全感，使他们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虑。专制和扩张，就此形成一种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推进的关系。用铁腕统治幅员辽阔的国度，一种主张恭顺和聚合的宗教意识形态是不可或缺的，东正教于是成为俄国历代君主的思想武器。俄国历史的三个“主轴”就这样相互纠缠，相互作用，构建出贯穿俄国千年历史的专制政体。

作者发现，俄罗斯一千年的历史，就是一部改革和独裁不断轮转的历史，“每当俄罗斯做出改革尝试之后都会重返独裁，把不受限制的权力集中在一个不向任何人负责的威权手中”。俄罗斯历史上的伟大君主，几乎都重复着由“开明”走向“专制”的路径。彼得一世的改革是以东方的方式进行西化的改革。“彼得到底是暴君还是改革者呢？就许多方面来说，他二者都是。他引进了西方的行为标准，然而当他那么做的时候，却采用了非常不西方的手段。他称颂欧洲的价值观，却紧抓着亚洲的统治形式不放。”叶卡捷琳娜以法国启蒙思想的拥护者、甚至实践者开始，最后却“抛弃自己先前对伏尔泰和狄德罗的仰慕，并且提议派遣俄国部队前往镇压她曾经服膺过的启蒙理念”，“大改革家于是成为大反动家”。之后的亚历山大一世重复了这个魔咒，直到以民主起家的叶利钦，他“曾经鼓吹自由与民主，但他已沦落到依靠高压手段来强制施行自由与民主的地步；尽管他曾经对抗昔日的独裁统治，如今他却使用独裁统治的手段。”

西克史密斯的这本书，说到底还是一个西方俄国观的产物，此书序言的最后一句话泄露了作者的写作动机：“俄罗斯是否有可能避开近日复活的威权主义，而变成我们这种西方式的市场民主体制呢？”俄罗斯作为欧洲的迟到者或曰闯入者，始终令欧洲戒备和提防，本书开头引用了曾任英国驻俄大使的乔治·马戈尔尼（又译马戛尔尼）1767年说过的一段话：“俄罗斯不应该再被当做一颗若隐若现的遥远星辰。要把它看成是一颗已经闯入我们星系的巨大行星，而它的运转方式必然会强有力地影响到其余每一个天体。”对于西欧而言，俄罗斯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难以猜透的谜，本书也引用了丘吉尔的一句名言：俄罗斯是“包裹在谜中之谜里面的一个谜”。作者还这样写到叶利钦的“野性”：“叶利钦体格孔武有力，是个散发出狂野气息与吸引能力的西伯利亚大熊。”

俄罗斯的确是“狂野”的，它相对较短的文明史，它富有攻击性的姿势，它不断扩张的野心，它剽悍冲动的民族性格，都足以令欧洲乃至整个世界提心吊胆。狂野的俄罗斯，始终是西欧人心目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使西方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因此，西克史密斯关于俄罗斯人的不安全感的讨论，其实也正是西欧人面对野性俄罗斯时不安全心态的一种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