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幽灵,在卡斯蒂利亚的田野上游荡
2018-11-06 18:15 编辑:屠雅霜
《卡斯蒂利亚的田野:马查多诗选》 [西班牙]安东尼奥·马查多 著/赵振江 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7月
真正能够代表西班牙的,不是狂热的奔牛,不是火辣的弗拉门戈舞,而是“卡斯蒂利亚的田野”。
王尔德认为,不是自然养育人类,而是人类创造了自然,因为自然正是在人的脑子里获得了生命。事物存在是因为我们看见它们,而我们看见什么以及如何观看,则是依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定的。他的论断虽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却点出了文学艺术的一大功用:教人观看,让人对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这个世界进行重新发现。
以我自己的体验来说,在西班牙乘大巴旅行时,在横穿西班牙中部广袤腹地的公路上,看到的是比较单调的风景,若非想起安东尼奥·马查多吟咏这些风景的诗篇,我是不会觉得这样无聊的景色有什么可看的,一定会把座椅后仰沉沉睡去了。这第一眼望去缺乏美学价值的西班牙卡斯蒂利亚风光,英国人说得比较刻薄——约翰·伯格断言:界定西班牙内陆地貌的一种方式,就是宣称它是不适于入画的;西班牙腹地的风景是一种找不到焦点因而不适合被观赏的风景,“在西班牙我们看不到任何意义。本质存在于别处。可见世界是荒凉的一种形式”。
马查多的诗篇为这荒凉风景赋予了意义。Campos de Castilla, 《卡斯蒂利亚的田野》,这部诗集的名字用西班牙语读来是铿锵有力的,几个清辅音音节连续爆破而出,仿佛几块巨石轰然砸落在卡斯蒂利亚如月球般荒凉的原野上。且看马查多笔下的原野风景:
一只秃鹫威武地展开宽阔的翅膀/独自穿越纯净、蔚蓝的天空。/我望见,远方,一座圆形的山坡宛似盾牌/和一座高耸、陡峭的山峰,/紫色的丘陵分布在棕褐色的大地/古老的铠甲成了碎片/杜埃罗河在光秃的山峦中转折,/像一张环绕索里亚的弯弓。
从天空到大地,一切都是远远望去,诗人在努力创造视觉焦点。这景色是苍凉的、雄浑的、悲壮的、充满阳刚之气的。卡斯蒂利亚原野的荒凉只是它的表象,它是暗含着一股伟力的。马查多用他的诗句重新塑造了这片土地,让它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颓唐冷漠到孔武有力。我们可以注意到,诗句中经常出现与军事、战争相关的意象,蜿蜒的杜埃罗河好几次都被比作弯弓。
与马查多同属一代人的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曾把卡斯蒂利亚拿来与西班牙南部地区安达卢西亚做对比。在他看来,后者与中国一样,属于典型的农业文明,而前者则是军事的、武士的文明:“卡斯蒂利亚的文化是尚武的。武士居住在田野中,却并不以田野为生。对于他来说,田野是战场。攀附在山崖上的城堡不是让他久居的住所,而是他出猎的起点,是暂时栖身消除劳顿的地方,宛如鹰巢。”高原上的卡斯蒂利亚实在是南欧地区的一个特例,它与地中海文明的诸般特质是那么不符,甚至在某些方面是与之对立的。“我们穷,但我们是高贵的。”我曾经的一位西班牙房东是这么说自己的家乡人的,她就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
如果说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的核心,那么卡斯蒂利亚的气质当是决定了西班牙民族的气质的。在西班牙文学史上,马查多被归入“九八代”作家,这一作家群体的一个共同趋向,便是认卡斯蒂利亚为西班牙的中心,尽管他们来自西班牙这个文化多元国家的不同地区——马查多是安达卢西亚人,乌纳穆诺是巴斯克人,巴耶—因克兰是加利西亚人……如果大家都不承认卡斯蒂利亚的权威,那么西班牙就是一盘散沙。在整个二十世纪,直到今天,周边地区与卡斯蒂利亚中央地区间的紧张、对抗,一直是西班牙政治摆脱不掉的重大问题。
我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游历西班牙时,曾在卡斯蒂利亚城市塞戈维亚参观过马查多的故居。从他的二楼书房的窗口向外望去,金黄色的田野伸展至天边,白云就在地平线上飘动,天空似乎离大地特别近。这样的景象,给人一种永恒的、超脱时间之外的感觉。当这汪洋大海般、无边沙漠般的田野与历史相关联时,它就满含意义了。
马查多歌颂这片土地的英武之气,也提到在这片土地上走过的昔日英雄们:中世纪史诗的主角熙德、走向大海一路前往美洲披荆斩棘的征服者们、雄心勃勃将金银从新世界带回旧世界的商人们……俱往矣,然而今朝缺乏风流人物——1898年,西班牙在与新兴强国美国的战争中遭受惨败,对于西班牙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耻辱,一场深刻的危机。他们由此通过文学创作和哲理思考来探索西班牙灵魂所在,希望藉此为西班牙的复兴找到路径,“九八代”作家因1898而得名。
有人可能会认为,“九八代”的创作和思考指向的是西班牙民族的精神、本质,甚至往往带有神秘主义的色彩,故而不具有普世性。如果我们从现代性问题的视角来看九八代,看这个仍未完全走出中世纪的民族的精英是如何面对现代性的冲击的,那么对于所有未曾赶上现代化头班车的文明来说,西班牙九八代的著述仍是不失参考价值的。马查多的诗句中激荡着现代与传统的矛盾:
一切都在运动、奔涌、流逝、旋转;/一切都在变:海洋、高山和注视它们的目光。/过去了吗?一个将上帝置于战争之上的民族,/他的幽灵依然在田野上游荡。
这段诗句令我想起波德莱尔关于现代性的经典界定: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与不变。当欧洲邻国都在经历急速的社会变迁,旧的习俗被新的习俗所取代,旧事物被新发明所替换,宗教生活让位于越发变幻莫测的世俗生活时,西班牙人仍然不肯承认上帝已死,仍然伴着中世纪的钟声在田野上游荡。
这田野就是卡斯蒂利亚的田野,为马查多的诗、阿索林的散文和苏洛亚加的绘画所风格化了的景象。这种景象成了一个在现代性浪潮前坚持保存自身特质的西班牙的象征,比起狂热的奔牛和火辣的弗拉门戈舞来,它更为悲怆,更为深沉,也更能代表真正的西班牙。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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