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多少种爱情?

2019-05-15 16:26 编辑:饶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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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台湾大学学者欧丽娟教授做客思南读书会,举办了以红楼梦“情榜”为主题的讲座,解读了“情”这一《红楼梦》中最为细腻、精彩的主题。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校核,未经主讲人审定,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因为我们带着成见,所以往往视而不见”,这句话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我们现代人对《红楼梦》中人物“情”的偏见和误解。“情”是《红楼梦》中最为细腻、精彩的主题,在第五回《红楼梦曲·引子》中说:“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清代张新之评点:“情种”是一事,“风月情浓”又是一事。因此,曹雪芹关于“情”的描写是做了灵与肉的区分的,从最低级的生理上冲动的欲望,升华为一种心理状态和人格体现的爱。在《红楼梦》中,每个人的身上所体现的“情”的层次、范围和性质都是有所不同的,这种对不同的“情”的诠释,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爱的本质,这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也是富有启示的。

情榜No.1:贾宝玉——万物有灵的大爱

贾宝玉对少女们的爱每个人都很熟悉,但宝玉的境界远不止如此,他的爱不光超越了人与人之间的阶级、性别,更是超越了人与万物的物种之别,这种万物有灵的“大爱”包含了对天地间所有存在的生命。这既是庄子的境界,也是儒家的境界,因为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最后其实也是要“参天地赞化育”。

在《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宝玉叹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在贾宝玉看来,只要我们以诚相待,就会有灵验。这其实是上古时代原始人面对世界的态度,但不幸的是那个时代被我们后来的文明所驱赶,从此我们进入到自我优先,也因此充满各种界限的世界里。我们以为自己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成功,但其实我们根本就不了解,只有当我们越来越缩小,能够融入到天地之间的时候,真正宽广的可能性才会出现。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中有言:“……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日月。”其实,宝玉在遇到绛珠仙草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的男女私情在里面,他们只是偶遇的关系。宝玉正是因为对万物的爱,所以看到一棵草脱水了,他会感到难过,面临生死关头他会感同身受。当他又有能力付出、乐于付出时,就把甘露浇灌在绛珠仙草上,让它得以延续生命,后来缔造了他们入世的因缘。

在整本红楼梦中,脂砚斋一再批注的宝玉“情‘不情’”说的即是这种万物有灵的大爱。其中,第一个情是动词,以情相待;第二个“情”跟“不”构成一个名词,是指以人类的标准衡量,不具有灵魂、灵性的存在物,但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对于这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动物、植物,宝玉都以情相待。在这个境界里,宝玉当之无愧是情榜里的第一名,因为他的境界最为宽广。

情榜No.2:林黛玉——友情升华的爱情

脂砚斋第十九回评语:“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上面我们已经解读了宝玉的“情‘不情’”,同样的结构黛玉“情‘情’”。相比宝玉来说,黛玉的这种“情”是一种比较狭隘的“情”,局限在人类的,比较“小我”的层次。能够引起黛玉落泪,引发她快乐的那些对象,是与她有特殊关系的、少数的、特定的人——亲友、情人、姐妹等等,而这是一个有限的世界。

其中,大家最为之感动的是黛玉对宝玉的情,但这份情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一点儿女私情在里面,而是一种人类之间最美好的互动方式——知己般的友情。由于我们现代与过去两千多年的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断层,我们会觉得陌生而无法理解。但黛玉和宝玉之间无可取代的爱,并不是来自于一见钟情。第五回中说“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可见这种深厚的感情是在日常生活里建立起来的。宝玉和黛玉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对彼此的了解,以及共同生活的基础之上。他们在恋爱期间,首先要做的是彼此互相了解,并成为很好的朋友,有了这样一个深厚的基础,未来的爱情才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反观我们现在,年轻人往往会陷入一种对浪漫的爱的崇拜之下,缺少对爱的认识和爱的准备,也缺少对爱的努力,所以才会在爱情的延续里出现许多问题。在恋爱过程中不懂得了解和尊重对方,仿佛爱了就是投入了,就非得要死要活了,然后才会考虑天长地久,这个时候可能就无能为力了。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们确实可以从《红楼梦》中得到一点启发。

情榜No.3:薛宝钗——情顺万物的“无情”

张爱玲说过,在情榜上,宝钗的评语一定有“无情”两个字。“无情”,我们望文生义,即这个人冷酷无情。但是曹雪芹生活的那个时代,所接受的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早已脱离了传统文化,以及传统文化中的品德和修养范畴的我们,往往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里的小人并不是指不好的人,而是指没受过什么教育,因而也就无法理解什么是学问和人格境界的人。我们往往对于不了解的东西,第一就是忽视,第二就是扭曲,这样一来,最后就只能是曲解。

那薛宝钗的“无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呢?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德充符》里就曾提到“无情”:“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这里的“无情”不是断舍离,彻底跟这个世界划清界限;而是可以通过一套自我修养,让好恶之情不会反过来变成伤害我们自己的武器。在宋代程颢的《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中,也同样谈到了这种对“情”的态度:“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天下是无穷无尽的生命,万物和谐相处、不可或缺,所以上天要一视同仁,顺应、照顾每一个生命,没有偏心。如果用这个类比圣人,那“无情”的“情”指的就是“私情”。

薛宝钗也确实符合这样的描述,第二十一回的脂批中说:“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宝钗没有偏私于谁,在她看来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不亲不疏。所以她没有闺蜜,因为闺蜜就是你要待她很亲近,要讲很多私人的事情。但同样对待可厌之人,宝钗也没有特别冷淡,因为冷淡他人也是要特别费力的,而且无形中还会有因冤枉、错怪了别人而不自知的危险。即便对方是像赵姨娘那样的可厌之人,当她没有做可厌之事的时候,宝钗还是保持一种公心,给对方留有余地。

情榜No.4:秦可卿——天下人共哭的“滥情”

在《红楼梦》第七回引出秦钟之后,脂批中说:“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这是一句出自南朝梁的诗,用的是两个典故,原本完全没有褒贬。但是当脂砚斋引出这两句诗,用修辞上的替换来进行双关,透过谐音来表达秦钟的命名“情种”,则是一种反讽,而绝不是正面的赞美。少女还没有嫁过来之前,她的名字就叫做“玉”,谐音“欲”,这在过去就是不守妇道、不贞洁;嫁过来的时候姓“秦”,用来谐音“情”,这就是在批判这个女孩子没有家教。

对于秦可卿,曹雪芹真的要告诉我们:“情”只是人性的一部分,我们作为人存在的价值,除了“情”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你要用力守身,守住自己的品德,不能让“情”泛滥成灾。“情”和“理”必须共同存在,如果只讲“情”,那会有很大的问题。这个脂批就是借由秦可卿来告诫我们,世俗的沦落,以“欲”为“情”,其实是把真情所必须隐含的人格高度沦丧殆尽,这样的“情”就不可能伟大,甚至会变成罪恶。

“情”是应该要轻视的,单单讲“情” 是不够的,“情”一定是和人格结合在一起的一种人性的力量。在哲学家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中,有一个最重要的概念:爱是一种人格的体现,你有怎样的人格,就会有怎样的爱情。当一个人人格猥琐,心灵卑劣,他可能有伟大的爱情吗?应该是不可能。正是因为秦可卿体现了这么一个败坏了的、堕落的“情”,用罪恶瓦解了“情”存在的意义,后来才导致了一个直接的结果——惜春对“情”的断灭。

情榜No.5:惜春——厌情出世的“断灭”

王国维先生说:“惜春的出家是最高境界”,这可以说这是很高的赞美,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惜春很小,对于她来说,她的家庭就是全世界。她的家庭就是宁国府,可是这里却如此肮脏。在第六十六回中,柳湘莲有句名言:“你们东府(宁国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里的“不干净”就是指淫秽,指的就是以秦可卿和贾珍为代表的“情”的堕落与肮脏。贾珍这位做哥哥的,他的行为直接伤害到了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咬紧牙关,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种污秽、不干净,导致她厌恶这个世界。

在第七十四回,惜春说:“……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以前她是小姑娘不懂,但如今长大了,进入青春期,就要自觉地去脱离这种牵扯。因为她哥哥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惜春人生观的偏差,而这个偏差最终导致她走上了灭情断欲的世界——出家。所以,她的出家并不是如王国维所说的那种,以智慧去洞察无常本质的超离;而是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厌恶这个世界,所以才要彻底划清界限。而导致惜春厌恶这个世界的主因,就是被混淆、被扭曲的“情”。

结语

看了这么多的“情”,不同的境界,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意义。从曹雪芹笔下这些鲜活、充满情理和逻辑一致性的角色中,我们看到了他们打开“情”,升华“情”,甚至让“情”得到另外一个极致的塑造。要成为哪一种人,追求哪一种“情”,最重要的是通过我们意志的自由来进行选择。当我们的个性限制了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应当去用与生俱来的选择的自由,让自己变得更好,创造性地改变自己的品格。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拥有富有创造性、开阔的爱,进入到“情”的更高层次,对《红楼梦》里面的“情”才能体会得更深、更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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