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扬州的冬日

2017-08-09 20:04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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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柏桦

  江南苦夏已逝,转眼又是冬天。从上海回宁后安心教书,不思游历。不巧友人相邀,偏偏作了一次冬日扬州行。寒冷的“右边”之旅送上一个插曲,为平衡那刚过的6月的“左气”。

  是夜,步入扬州时,正值灯火初上,“商略黄昏雨”。在友人家围炉吃完暖和的夜饭后,独自闲走于扬州的街市。此时细雨已停,街面萧疏,冷风透骨,我走走停停 观看着夜色中凄迷憧憧的建筑,看见不远处几个暗红色的灯盏高悬于寒夜中的酒楼,那灯盏在风中轻晃;再向上望去,夜空高阔而清冷,闪烁的几粒星星仿佛就要随 风吹落下来。“这就是淮左名都扬州。”它丰神同在的寒冷将洗去我最后一丝青春的热烈。即便没有南京的山楂酒,这冬夜也能让我感受到某种深入的怀念。这是真 的,我已在扬州。

  第二日清晨,与友人去富春茶室吃茶点,古雅的茶室深藏于一小石桥下,室内无人,我们依窗而坐,一边吃茶一边可见一湾冬日的碧水从窗前流过;天气阴晦,满眼 林木凝着暗绿,反倒使我想起白居易吟咏江南春日的诗句“江南风景旧曾暗”或姜白石的《暗香》“但暗忆江南江北”,一个“暗”字让江南风景呼之欲出,春、 夏、秋、冬,四季代谢,江南的气韵不就在这个“暗”字上。我冥想着,细细品茶、吃富春包子和豆腐干丝;我喜欢细小的食物,犹如只爱读孩子们的书,淮扬菜中 的豆腐干丝细小亲切我引为吃茶饮酒的佳品。

  吃完茶后,重返清洁的街市,白天道上行人依然很少。友人提议去富春茶室不远处一家书店看看。这是一间很大的古色古香的书店,门前一片温暖的垂柳,进得店内 一一流览,发现书籍种类之多,不压于我所看过的许多城市书店,店堂明亮、宽敞,兼卖文房四宝及今人所绘山水图画、书法,随便看看、随便翻翻,心情尤为舒 畅。

  二小时后乘公共汽车去平山堂,这堂位于扬州蜀岗山中峰,据说是北宋诗人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平山堂”三字为欧阳修所书,他曾在此听风吟月,与文人雅 士一道举行击鼓传花酒会,不知在哪一年春花秋月他吟咏过:“平山阑杆倚睛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扬柳,别来几度春风……”平山堂虽是人工所建,却联络至 山,气势俱贯,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清人王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于眼前。来到堂内只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 栏、凭栏远眺,扬州城的苍茫尽在眼底,使人又忆起欧阳修的二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又看过唐代高僧鉴真大师主持的大明寺(他后从此寺东 渡日本),到处是绿竹、古柏,大雄宝殿赫然在焉,出得山门与友人在“淮东第一观”和“天下第五泉”石刻大字前留影。

  从山而下去瘦西湖,萧瑟的冬日游人稀少,我们沿湖西一长堤——长堤春柳款款步行,“红楼日日柳年年”,即便是冬日依然是绿柳依依,亭台馆榭在波光中透出陈 旧的红色。“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姜白石的《扬州慢》),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二十四桥不得觅见,却见建于清代乾隆年间 的五亭桥,桥身呈拱形,桥面上有5座凉亭,古意不减,我心平安。桥南有一莲性寺,寺内有一突起喇嘛白塔(与北京北海公园白塔相仿),高耸云天,殿角红墙松 柏掩映。友人在此又约照像留恋,我吟出4行诗句:

  冬天的江南

  令你思想散漫,抓不住主题

  照像吧,照像吧

  他冻红的脸在笑……

  中午时分又乘车返回。在市区内曲折的深巷穿行,在一宁静的小面馆吃罢一碗面条,步行来到个园,此时天气愈发阴冷,缓缓吹来带有雨气的风,脸上感到凉飕飕 的。进得个园只见假山重叠、曲径通幽、起伏有致,想起古人能拥有如此殷实、深秀的幽静庭园作为私人居家花园甚为感慨,在个园后院一片苍翠的竹林中稍坐,竹 叶临风嫣然摇动,宛若“冷香飞上诗句”,寒意顿添。我们走进一间屋里,屋内有一厢房帘子高高卷起,满室香茗缭绕,几位老人在炉火边吃茶,下围棋,优雅有 趣,使人寒意尽消,顿生愉快之情,流连不忍离去。我想起《枕草子》的一个意境:冬天下围棋,下到深夜时分将棋子放进盒子里,那棋子清朗的声音伴着温暖冬夜 的炉火实在令人怀念。岁月就在这棋声中淡淡流逝了,犹如目前的老人,这盘棋能否下到冬夜?我多想就此停止我无尽的漂泊,在这儿住下,冬夜学习围棋,春夜翻 阅旧籍古词,夏天纳凉饮酒,秋夜听园子里蟋蟀的清鸣,倘若如此那该多好呀……!

  而扬州冬日的清冷逼走了多少向往繁华的年轻人,烦热的青春和急迫的理想催迫他们奔向异域它乡,留下的人多是平和气静的人,在扬州广陵刻印社,我认识了一对 青年夫妇,他们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故地扬州,他们在古籍、围棋、垂柳、清茶间过着安静的家居生活,平实恰切、独善其身并不想入非非;而我认识的另一位 出身扬州的小说家毕飞宇,却告诉我他受不了扬州的清与静(那清、静几乎让他疯掉)早已插翅飞去南京。南京虽也有扬州的禀性,但它更大,更兼备大都市的各种特 征和消遣方法;扬州只浓缩了南京的一个特征——一座中年或老年人的城市,青年人呆不住。这里没有繁忙的商业、先锋的理想,它与世无争、修心养性、悄然流 逝,那种美不是一般人所能体察入微而又娓娓道来的。[NextPage]

  我曾于1983年冬天在重庆北碚随意读过清人李舟斗所作的一册《扬州画舫录》,书里记载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华,如今“春风十里扬州路”的繁华已随着郑板 桥、金冬心等扬州八怪的潇洒人生成为了过眼云烟。扬州的清、暗、凉历经了多少“烟花三月”才透露出它平凡的神韵,这神韵在冬日被风吹着,仿佛有一点惋惜, 一点温暖、一点伤感……在苍凉的街市、在幽独的林庙、在旧日的深院别梦依稀、风韵尤在,居民是那样整齐清洁,男女如秋冬之美,杂货铺的日用品很丰富,饮食 精美细腻让人留恋,加上绿荫如盖、婉约有致,我蓦然想到一位出自扬州、大学毕业于上海的少年诗人朱朱,他纤细唯美的诗句应该含着扬州的身影吧。

  我曾到过许多中国城市,唯有这座城市最象故园,这故园专为曾经沧海的人准备的,返朴归真的人才能与这城市融为一体。我后来与我很多朋友谈起扬州,其中中国 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的李伟曾问我:“如果你用一个词语概括扬州,你会想到哪一个词?”我告诉他,“爱情。”,他先稍有吃惊,但后即有所悟。“爱情”—— 回忆与预感,缠绵与轻叹,就象这个扬州的冬日,就象烟雨迷茫的市街,就象这里的生活,我将与谁在此度过平凡……我身边又响起了个园冬日午后的围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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