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那年那人

2017-08-10 01:26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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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华

  我们坨里村儿有潘姓和翟姓两户人家,因了男当家的在春节时情绪特殊,我便将他俩常记不忘。

  这个姓潘的人,与我同在一个生产队,住处就隔着一个井台儿。按老亲戚叫法,我称他“三表大爷”。

  潘氏家门历代有墨底儿。他的父亲,人尊称“潘五先生”,懂医,教过私塾。鼻若悬胆,颌下长髯,颇显学问气。

  我小的时候,就觉这三表大爷性格过于活泼。他走路,总像跳着似的,跟谁都爱开玩笑。农村里的红白喜事,好张罗。到春节,常帮助街坊四邻写春联。

  他的个子略矮而眼大,面色红而细润,牙齿整齐亮洁,下巴颏儿光滑。在生产队做记工员,兼任出纳。我长大了一些,知道了他一个缺点:他与别人打赌,竟以“换媳妇”作条件,十分地荒唐无稽。

  他的晦运,始于“造反有理”的时期。构成的罪状根源是:八路军攻打坨里地区炮楼,几名受伤战士被“白箍儿”抓获,示众后要枪杀。其中有一名重伤员,痛苦不堪,哀求围观者尽快地结束他生命。估摸这潘姓人当时也就20岁上下,看此人惨状,十分揪心,遂拿了看守人的枪,将伤员打死。

  运动中,有人将此事揭发出来,他被定为了“历史反革命”。出纳、记工员都干不成了。全村的“四类分子”集中起来,由造反派的人看押着,去河滩打机井。不管他们偷懒不偷懒,只要造反派高兴,看准欺负的对象,就用带铜扣儿的皮带,狠狠抽打。“最新指示”来临,最使他们遭殃,脖子上吊着姓名打了红叉的牌子,大折度弯腰,面向群众低头认罪。会场群众高呼口号的时候,谁都可以上台打他们。

  我这三表大爷在同类者中,表现不俗。不管谁下手有多重,他不吭一声,亮出一口白牙,回转身冲着打他的人嘻嘻乐。他的态度,对于打他的人产生了磁性和弹性反应。因此,他遭鞭打最多,身上新伤压旧痕。

  荒河滩上打机井,危险性很大,伤人的事极容易发生,这耗费一年半载的工程,让“四类分子”们干完了,就遣回了各自的生产队。分派活茬儿,多数是“掏茅房”。

  这潘姓人,以苦为乐的精神很强。他劳动态度认真,经他掏过的厕所,不留一勺儿粪汤,几乎把粪坑的老底儿都舀上来。而且,连洒落在粪坑盖儿上的秽迹,他也用干草、树叶擦抹干净。

  从没见他苦过脸。去厚道人家,那户主见他辛苦,要跟他说说话儿,他摆摆手,笑一笑,不言声儿,怕别人受牵累。

  过春节了,全村面貌一新,喜气洋洋,一片灯光火海,他的家却十分凋零。门上不贴对子,炉火半灭,死屋凉炕。由于“阶级立场”禁锢人们头脑,没有人去他家拜年。

  他的老伴儿万分凄苦,却又不得多言,怕说出的话再添烦闷,只可蜷坐炕角儿上,用被子捂着脚,发几声微弱叹息。

  谁都想象不到,这潘姓人是什么举动——

  50多岁的他,就那么心甘情愿,跪在了潮湿的屋地上,连续给老伴儿磕了三个头,连续给老伴儿作了三个揖,嘴里还叨叨:大姐,我给你拜年啦!

  一副孩童似的真容。

  老伴儿一身抽搐,眼里闪着泪花儿。

  ……

  另一户翟姓人家,属于南街第三生产队。男当家的,外号不雅,人称“气包子”,性格急躁,好生气。他夫妻未曾生育,中年时有个侄儿过继。我称呼他“四爷爷”。

  此人体格强壮,有力气,一副“傻大个儿”的模样。不分冬夏,爱流清鼻涕。

  春节时,家里冷清,他就去串门儿。

  那一回,正赶上我家族的四爷爷一家人围拢着炕桌,吃年夜饭。

  我这本家的四爷爷是个车把式,生育了7个孩子,与“五男二女”的彩头不同,他家是五女二男。人口多,挣工分儿的少,其饭食也不会多优裕。只是那现场气氛,让来客翟四爷深受刺激:这个孩子喊声“爸”,夹一口菜送上口;那个孩子有眼力儿,又斟满一盅酒,递给爸手里。尽管看着饭食不强,但那过日子的红火劲儿,比搂一座金山都舒适。

  农民过日子,混的就是一个人气儿啊。

  翟四爷爷遂坐不下去了,不顾情面挽留,一路甩着清鼻涕回了家。

  家里,老伴儿已为他准备好了一桌酒席,并碗筷伺候。老伴儿催促他上炕,不料,他竟掀翻了炕桌,喘着粗气,冲老伴儿大吼:吃什么吃!有什么好吃的!吼过了,拽起棉被蒙了头,躺下身子“呜呜”地哭。

  老伴儿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安慰。

  我这个乡亲翟四爷爷,干各种农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就因为膝下无子,在人前论事辩理缺少底气。

  对待孩子他都很亲热。他卖力气在装卸队时,我去铁道边儿玩,他给过我一个白面馒头。那个解了我的馋、现在还觉特别香的馒头,让我记他,记了四五十年。

  类似的情形,在我们村庄也有。我们东街,也有一户无子女的老人。他家住在北坡的村边儿,三间老土屋,院子里有一棵“鹰不落”脆枣儿树,枣儿结得非常密,也非常甜脆。不少男孩都吃过。我偷过没偷过,记不清了,但肯定的是,我对那棵树的枣儿产生过动机。

  两个老人怕孩子爬树摔着,见有两三个男孩儿探头探脑朝院里张望,就招呼进家,主动给打枣儿。枣儿落了一地,让孩子随意吃。临走,还允许把兜儿装满。

  春节时候,这样的人家愈显孤独。节日展开的胜景,会给他们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生为农民,他们为新中国的农业奠基,付出了辛劳,然而,就因后继无人的命运,造成了他们在万家灯火腾欢之时,虽则倚身家园,一颗眷顾人间之心却无处可栖。

  潘家三表大爷、翟家四爷爷,都相继过世多年了。我回老家,偶尔路过他们的老屋,总会扭过头去,望一望。

  那些个在我年幼时疼过我、爱过我的乡亲,他们的面容,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现。他们善良、单纯的人性,以及在强大势力压迫下表现出来的顺生态度,也常使我生发崇敬和怜悯。

  年节,休整时间于每个人都很充裕。直可想一想自己的平生所为,在何处曾有缺失;想一想人世的淳良、乡间美好的东西。宁静时刻,会不会催醒自己的良知呢?

  ——能够触及到这些,或许,也是一种年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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