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骂声
2018-03-22 23:43 编辑:云彩间
父亲是如此热衷骂我们,我们是如此热爱父亲的骂。
我们在骂声里获得的安全感,远比骂声带给我们的气馁多得多,我们安然接受着父亲的骂,从不抱怨和抗拒。
热爱父亲就要接受他热爱的骂,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父亲用骂声来确认,我们都是来自于他和母亲错误结合的结晶,父亲在骂声里不断强化自我认错感,对于我们,骂声则一遍又一遍地证明:我们来历确凿。母亲不惜以众叛亲离的代价,嫁给了比她大22岁、维吾尔族的父亲,顺利导致了我们这些错误的产生,她依靠生产我们这些错误,来不断确认和加固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
在父亲看来,母亲似乎就是依靠他的错误,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所以他的骂声归根结底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母亲的,我们只是他和母亲错误庇护下的小麻烦,因而他的谩骂中总少不了“你妈的”这个指认。
父亲似乎是不满的,对一切,对母亲,对我们,对困窘的生活,归根结底是对他自己的选择不满。这些不满都化作了谩骂,作为我们生活里的背景音存在。我们和母亲都不屑于他的不满,他不满的谩骂对于我们一点也构不成威胁,最大的事实摆在那里——我们这些孩子,就是那些明摆着的事实,无论如何精彩的骂声,也无法把我们再骂回去,我们已经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怕什么!
我们很无赖、很可气地摆在父亲眼皮底下,他越是骂我们,就是等于越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且是很没尊严地向我们承认。接二连三到来的孩子,让他越骂越凶,我们足以让他骂上整整一生,并在他的骂声里心安理得地快活着。他的骂声像剥洋葱一样把我们蒙昧的心智剥开,像井水一样把我们的眼睛洗得更亮,去除了我们身上的污垢,让我们变得更灿烂。
不可饶恕的是,我们这些父亲用来谩骂的对象,竟然也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慰藉,这似乎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反讽,简直太过分了,这让他怒不可遏!
其实他被装在自己骂声的葫芦里,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骂谁。他总是冲着我们叫:“你先人的!你奶奶的!你妈的!”骂完了似乎很快意。我们几个孩子听了,总是转过脸,背对着他偷着笑,或者互相之间用眼神暗示,你看,他又在骂他自己了。
他用骂声对抗世界,也用骂声与世界妥协。他骂人一点也不阴暗,言辞十分明朗,声音像缎子一般有着很明亮的质地,大段大段的维吾尔语,从他喉咙里唱歌一样撕开来,又从络腮胡子包围的嘴巴里,像一匹锦缎刺啦啦地扯出来,一串比一串长,一串比一串精彩,扯也扯不断。
有时候,他一边狠狠地踩着缝纫机,一边从嘴里用维吾尔语吐出编织好的大片大片谩骂的锦缎,那些锦缎辉煌到让站在一边的我们哑口无言,我们心里就像赞叹他用绸缎花布衣裳一样,赞叹他如同裂帛的斥骂。
他给别人做的每一件衣裳,都是唱着木卡姆缝制的,他给我们做的每一件衣裳,都是伴随着一句一句不满和一片一片不情愿的谩骂缝合的,那些谩骂像彩锦绸缎一样落在衣服上,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穿着他做的衣裳,就像披着他锦缎般灿烂的骂声,分外光鲜绚烂。
他缝衣服,我们喜欢凑在他跟前,恭候他的骂声。骂人如果没有听众,就跟唱歌没有听众一样没有面子,他一边缝衣服一边骂,我们听得入了迷。等做好的衣服飞过来,落在我们怀里,他的骂声也就到了尾声,接着一定是一声汉语的呵斥:“你八辈子祖宗!”这最后一句呵斥,是他学来的,一定要等到到了最后热骂结束才用,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给观众说:“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欢迎下次收听。”
根本不知道八辈子祖宗是谁的我们,每每被这声汉语的呵斥惊醒,都会在父亲的愤怒里惊惶四散,满屋子、满院子找扁担、找筐、找绳子,该担水的去担水、该拔草的去拔草,该砍柴的去砍柴,房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勤劳能使父亲莫名的怒气暂时平息,为了能让父亲高兴,懒得干活的我们只好装作很勤快的样子,像奸猾的毛驴一样夸张地撒开四蹄,去奔向我们根本不愿意干的活。
离开了,我们的世界变得单调而虚空,周围的一切远没有丰富和精彩,似乎我们每天的活着意义都由父亲各种内容的骂声来赋予,习惯了骂声统治的世界,离开了这个声音,我们就是聋子,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懂,我们在里了解他的想法,认识眼前这个世界,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明白世间最细小的情感和道理。
我们争先恐后地犯错误,来赢得,我们在骂声里获得做他的孩子的权利。甚至出去不多久,我们就要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听他不断的斥责和谩骂,没有比骂声更让我们放心和快慰的了。我们是他的孩子,他把最富于才情的骂声给了我们,这是我们作为他的孩子才能拥有的特权。除了母亲和我们,他从不训斥外人,一辈子都没有过。他爱我们爱得那么凶,时时刻刻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们从来不厌烦,骂声时刻在屋子里灿烂着,就像阳光、像空气一样滋养着一大家子人。我们从不回避跟骂声一起到来的热乎乎巴掌、噼里啪啦的鞭子、热辣辣的柳条,抽在脸上、赤裸的背上、屁股上,这些炸响像鞭炮一样,有一种为胜利而庆贺的热闹。我们从不拒绝热闹。平淡的生活多少显得有些寂寥和无趣,我们愿意父亲像个帝王一样,用高声的责骂和愤怒的鞭子轰轰烈烈地治理我们这个家,我们知道,他内心有这样的需求,我们把权柄交在他的手上,他的打骂不会使我们改变对他的拥泵。
父亲骑在毛驴上,我们甘心情愿跟在后面,做他的侍卫和随从,我们是他和毛驴忠实的仆人,给他端水端饭,给他的驴饮水拔草,我们跟着毛驴和他奔跑,跑得没有驴快,我们甘心接受他的鞭策。鞭子是我们赋予他的权杖,任何时候,父亲可以鞭笞我们,母亲也无权藏起他的鞭子。
鞭子是父亲的另一种谩骂,比起对驴的谩骂更炽烈,落在我们身上,比落在毛驴身上更缠绵、更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