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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日出后的沙坪坝
2018-03-23 04:01 编辑:云彩间
作者:郭雪波
一
歌乐山,顾名思义乃山之歌乐,而细细阅山更觉是历史之歌乐。
踏幽径,走蜿蜒山崖,清烟淡雾中远眺云顶主峰似幻海蜃影,犹闻云中清声泉下灵音,朦胧中似见一远古君主之伟岸身影,一个繁忙的身影。那是治水功成的大禹,一个正邀会天下诸侯,歌乐声和,议民生大计的大禹。
古籍《华阳国志》中,有诠释歌乐山文字:“大禹会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显然,古渝史家认定涂山即渝之西南歌乐山,并因“歌乐于此”而确认山名由此得之。那是一场大禹治水后的古朴庆典,纪元前2205年,大禹继承舜位称禹帝,为君主。
司马迁20岁时游庐山,在《史记》里写下:“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寥寥10字,切实记录下大禹治水的丰功业绩。
纵观历史,登歌乐山入山林浓荫者,并非只有为治水而来者,避世躲乱者更不乏其人。依山势而建的古镇磁器口,原名白崖镇,因旁边嘉陵江绝壁上有一巨大白崖赫然入目而得,后又改名为龙隐镇,传说这跟明朝二代皇帝建文帝有关。朱元璋把皇位传给长房长孙朱允炆,脾性温弱的他又大胆削蕃,惹怒了四叔燕王朱棣,以“靖难”之名发兵推翻了他,火烧南京皇宫。民间相传,建文帝借刘伯温遗留妙计穿袈裟装作僧人由地道逃出,流落四方,后由滇入渝,梦见一白崖上有古寺,于是他寻梦境攀白崖果然一见山中古寺,于是入寺归隐。从此,该寺被称之为龙隐寺,崖下古镇被称为龙隐镇,一直到1932年才改称磁器口。
规避战乱入歌乐山者,近代最显赫人物当数蒋介石。他丢失国都南京,在日本鬼子步步追逼下入渝,入渝后,在鬼子狂轰滥炸之下,蒋介石的官邸就选在歌乐山的山洞林园27号-30号。这片林园可是大有来头,也是抗战期间政治活动中心,林园中还有美龄公馆、马歇尔公馆、美龄舞厅等,毛泽东、周恩来、蒋经国、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及驻华大使赫尔利、驻华总司令魏德麦等历史人物都曾聚集于此,运筹帷幄。
历史有时很吊诡,有时也很有趣。
毛泽东从延安来渝谈判,就住进林园中的二号楼美龄馆,与老蒋一号楼只有几步之遥。那是1945年8月29日清晨,毛泽东从下榻的美龄馆出来散步,恰见蒋介石迎面而来,两人在此不期而遇。中国近代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就这样拉开了国共两党重庆谈判的序幕。
居歌乐山,悟歌乐山,悟道山之歌乐真髓者,其实更数清朝人王尔鉴。
近日,我暂住歌乐山下沙坪坝,听着嘉陵江上轮船号声,夜里静读王尔鉴所著《歌乐山赋》,慢慢品出其中滋味。过去那“乐”字一直念成“le”音,读了《歌乐山赋》,忽觉应读“yue”为更准确。
王尔鉴是河南信阳人氏,雍正庚戌年取进士,乾隆十六年由山东济宁知州降任巴县知县,在任期间全力编篡《巴县志》,介绍“歌乐灵音” 等十二景,为重庆留下极宝贵的历史珍籍。此文可谓大气隽永之作,展现出王尔鉴满腹经纶横溢才华。他以山之歌乐为题,寻觅歌乐真音为宗,道出世间万物形与实中的真谛,抒发胸意,让人体味其怀才不遇但仍存大志。
晚上小酌后,重庆诗人雨馨开车邀我们去南山一棵树观景台,一睹巴渝夜景。
车沿着盘山路爬了很长一段路。夜色朦胧,空山寂然,信步登高,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这里海拔五六百米,连着炮台山,因为有一棵老的黄桷树而得名。凭栏俯瞰夜幕中的山城,一览无余,山下万家灯火宛若星汉璀璨,城似山山似城,高低起伏鳞次栉比,两江环绕,市中心渝中半岛犹如一颗夜色中的灿烂明珠。
诗人林雪迷朦着双眼低叹,真美。
小说家吴克敬比我岁数稍大些,谈天中总离不开人与城市的命运之类。
说起这座古渝州城,经两千年历史风雨,阅尽人间春色,就说近现代吧,因它的山重江绕的天险,无意间成为国之陪都,却招来日本人数年残酷的狂轰滥炸,在废墟和血肉中它依旧傲然屹立,铸就中华脊梁,被颂为英雄城市;而这两三年,它又在有意无意间招来众说纷纭。然而,一切都将会过去,风雨洗尘后它依然故我。
我想,一座城市自有它运行的历史轨迹,并不会依人的意志为转变。山河护佑,风水古有,天时地利人和,相信它会继续谱写自己英雄城市的历史新篇章。
雨馨招呼人家说,咱们下山喝茶去。
江边茶肆清雅得很。饮茶清心,可放下低吟历史的沉重话题。
二
清晨醒来,见窗幔缝隙有亮晃晃的光,那是阳光吗?
离开繁忙的京都,来雾都阴霾几天,没想到今天竟见日出了。在一年四季总阴沉着脸的重庆,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冬季日出,太阳总能使人心情舒朗些。
上次来重庆,我提出想去渣滓洞和红卫兵墓园时曾被人讥笑。
年轻时一直有个冲动,想去看渣滓洞。一部《红岩》,曾像一把烧得红红的烙铁,把一群理想主义的革命者形象,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里。那时我才15岁。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读着《红岩》《牛虻》《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长大的,谁也无法拿手掌一抹,就把自己青少年记忆一把抹掉。
歌乐山下的嘉陵江在静静流淌,流走了岁月,流走了历史。
据说早先有个叫程尔昌的人变卖田产开办一采煤小窑,因煤少渣滓多而称之渣滓洞。他决不会想到自己这不经意开的小煤窰,日后竟成为秘密监狱屠杀场而扬名天下。跟国内外影视片中的大场面监狱相比,这里窄小简陋得让人惊讶,分内外两小院,最多时这里囚禁过700余人,200多人被集体屠杀,仅有35人脱险。这令人想起德国纳粹的疯狂。看着江竹筠一家三口的照片,那稚嫩的学生模样,她10根细手指是怎么经住一根根竹签插进去的?
去红卫兵墓园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重庆又恢复了老面孔。
住处离沙坪公园不太远,走进去时,园内小广场聚集了好多人正在跳集体舞,大声放着音乐。路旁树木葱茏,坡上长满鬼针草、矢车菊,枯落的树叶湿漉漉地躺满路边小沟。沿铺砖的台阶拾级而上,看见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门,两边是黑灰色高墙把墓园围起,门侧是重庆市文物局所立标牌:红卫兵墓园。墓园中间有一条窄甬道,两边是一座座墓碑,大多立体长方形,我们感嘅,心中寂然,一时都无言。
听说诗人顾城当年曾意外走进这片荒野坟冢,留有一首诗《红卫兵之墓》:
泪,变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盖了坟碑。/死者带着可笑的自豪,/依旧在地下长睡。/在狂想的铭文上,/湮开一片暗蓝的苔影。
徘徊在这里,心变得压抑。突然觉得,一旦社会陷入某种迷茫,陷入精神上的疲惫和无从,有些事的来临是无法回避或阻挡的。
离开公园时小雨渐渐停了。小广场上的舞者们依然在跳着,喇叭里歌声强劲。
头顶上云缝中,有阳光怯怯地洒落下来。心里为之一喜,天又要放晴了。桥头有好多“棒棒”在觅活儿,一根木杠上扛生计,扛一家冷暖,扛儿女希望,扛自己幸福,他们才是重庆特色的真爷儿们。没想到晚上在沙坪坝广场听故事会时,意外见到白天码头上聊了两句的那个“棒棒”汉子,就坐在最前边台阶上,裸着泥腿,抱着盒饭,肩头倚着一根棒棒,入神地听台上艺人在说书。精彩处,他还不时喊两声:好!好!
我心中一热。劳动者的精神需求,他们渴望的文化生活,其实很简单。
哦,日出后的沙坪坝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