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2018-03-23 09:14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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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蝈蝈

  一间屋子,狭小,阴暗,像合上盖的纸盒一样。它的一侧是张火炕,占据了半间屋子,上面铺着厚实的毛毡。到了夜晚,温暖的火炕充满诱惑,整个身体扔在上面,连梦都不来轻易造访。另一侧的事物已经模糊不清,也许安放着一条长凳,上面架着红漆木柜,里面的秘密更加模糊。一把小锁控制着木柜,只有一双手掌握着打开它的钥匙。成长中的儿童,拥有这间房屋的一半使用权,他童年某个时段的记忆永远关进了这间屋子,这个裹着秘密的纸盒子,饱含时间的轻与重,记忆的空与盈。

  每个人的童年都和这个木柜一样,存在一个秘密通道。通道口必定有一个随时可以开阖的封条,打开或者封存,一样的沉重。一些人会陷入通道难以自拔,怀旧的虫子,常是这样。另一些人则蓄意撕毁通道上的封条,解构通道的所有骨架,他让童年背叛了自己。

  这间屋子有两个通道。通道的意义不仅限于人的出入,生活里必须有空气、光线,和另外的事物,要通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通道出入。除了一扇进入另外的房间的小门以外,这间屋子还有一个。它仅仅二尺见方,被木格分成标准的“田”字形状。站在地上,只能看见扭曲的田字形天空的一角,时而明亮,时而阴郁,时而乌黑。有时会有一条黑影瞬间划过,麻雀,或者老鹰,不得而知。但站立在火炕上,一方扩大的世界透过玻璃裸露给我,如同印在玻璃上的画卷。它有动态的火车,以黑色为主,沿着陇海线左右穿梭。它有巨大的戈壁,犬牙交错,风沙遍地,野草横生。更远的地方,合黎山迎着阳光横亘整个窗子,它是那么巨大,阻隔了所有的视线和想象。无论白天黑夜,这扇窗户都成了我的精神。它把狭小的内心送往无限扩大的世界,并把它们记录下来,埋进记忆。它把世界的秘密缩小在一个心脏里,让我兴奋,并察觉自己的无知。

  我的童年只有这一扇。玻璃的反光打在暗淡无光的屋子里,呈现出一方倾斜的、放大的、模糊了面目的田地。它像是把外面的田野缩小到了屋子里,让我感知它的存在和秘密的有限性。很多时候,想象如同遍地的西风一样席卷而过,让我措手不及,无法抑制。

  从望出去,戈壁像风沙一般展开。火车道横亘在田野上。很多年后,我读了庞德的诗,那首《在一个地铁车站》一下就击中了我,我看见了诗句里的世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与地铁车站无关,诗句里的情景在面前同样适用。这个黑色枝条,天天会在我的视野里穿越,它准时、孤独、喘息不止,身后带着白色的蒸气。但黑色的花瓣却跟随枝条越来越远,贴在车窗上面的脸,冷漠、陌生、模糊不清。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凋零。

  火车通过的时候带着刺耳的啸叫。在所有移动的物体中,它是如此庞大和神秘。隔窗而望,一条黑色的拉链贯穿了整个玻璃窗。在框成方框的背景上,只有火车在移动,它像刚出土的蚯蚓一样,拉着长长的身体,从一头奔向另外一头。我肯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因为直到现在,我还对庞大的火车带着某种奇怪的好奇心。

  火车大都是黑色的,它装载着许多货物和一些奇怪的机器。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两列绿色的火车,上面是面孔模糊的人群,他们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往。

  我的目光穿越上的玻璃。同时穿越过去的还有我孤单的内心。它一直局限在红瓦房窄小的空间里,与我的肉体脱离开来,沿着光线移动的步伐慢慢游弋。现在,目光和内心统一到了一起,它们同时向飞奔的火车靠近,越来越近,便越来越紧张。这种紧张感缘于火车的自在和庞大,它是那样自信和骄傲,打着响鼻,铿锵而逝。而我却像目光短浅的青蛙一般,呆在小屋里,盯着眼前狭小的天地,自鸣得意,自满自足。冰凉的仿佛一块放大镜一般,将眼前的事物扩大、延伸,而我自己却无限地被缩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形同渺小的灰尘,被惊扰,被震撼。

  火车过去后,原野上一片寂静。麻雀们争相在虚空里飞行,偶尔落在沙枣树上小憩一会儿。它们连接了大地和天空,让寂静有了新鲜的活力。我立在窗子后面,成为世界的窥视者,一个幼小的儿童,感受到了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孤独。

  火车道形成了一道屏障,它的两边是河西走廊上的肥沃土地。但这土地大都生存在犬牙交错的戈壁之中,它们如同女人丰满的胸膛,迎着经年不息的风沙,经受干渴焦虑的考验,虽然皮肤粗糙不堪,却仍在不停地孕育。在火车道一边,移民们的红瓦房一排排站立,它们的建造与植树一样,有着相同的构思和规划。像白杨树般,房子们整齐地站立。这也体现了人们在蛮荒之地建造家园的理念,群居是抵挡风沙的最好办法,同时,那种步调一致的做法,也泄露了时代的秘密。时代需要整齐划一,最好是将人心也整齐划一,那才是最大的阴谋。这些房子清一色的白墙红瓦,镶着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和门。这样的齐整,并不能将人也限制成方方正正的形象,遏制住人的思想。相反,这样的格局反倒有点小国寡民的意味了。据父辈们讲,文化大革命时期,农场的人们基本上没有饿过肚子,人与人之间也没有多么过激的行为,人交往的状态也基本上是正常的,而非扭曲的。我想,无论多么狂热的人,他一旦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风沙遍地、人烟稀少的地方,都会不由自主地与人结伍,而不会陷自身于孤独、背离之境。我见到过好几次黑风暴。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黑云密布,刹那间黑风便滚滚而来。沙土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风声呼啸而过,天地被裹在黑暗之中,无名的恐惧令人心生绝望。而黑风过后,我们依然生长在大地上没有丝毫损伤,这都得益于我们身处于红瓦房之中,它具有杨树的品质,能抵御狂暴的风沙。[NextPage]

  河西走廊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总是满目荒凉。大地赋予它干旱偏远品质的同时,在它身边安放了一座巨大的山脉祁连山。我的外看不到祁连山,它在南面,在北面。我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合黎山。两座山相对而望,但品质各不相同。祁连山终年积雪,合黎山宏伟苍凉。它们如同性格迥异的两兄弟,各守一边,形成了河西走廊的天然屏障。它们也围成一个巨大的风筒子,风灌入其中呼呼作响,甚为壮观。祁连山是整个走廊的大水库。它身上的雪化成条条河流,在戈壁上东奔西突。如母乳般珍贵的水,让河西走廊不至于成为死境。

  土地因水而生,人因土地而生。夏天的夜晚,无论月光的有无,父亲都会提着带了丁字拐把的铁锨,在外的土地里去浇水。这种时候,我很少呆在屋子里往窗外看,暗夜里根本看不清父亲的一举一动。我会旋在父亲周围,看清亮的水沿着父亲掏好的沟渠溜进地里。水声汩汩,马灯挂在树杈上,明明灭灭。我感到这些沁凉的水似乎流进了我的身体,它们在里面激荡,奔走,打着漩涡,无边的暗夜竟也禁不住晃动起来。

  麦子、苜蓿们生长起来,它们填满了被地埂分隔开的整齐的方块。到了苜蓿开花的季节,大片的紫铺陈开来,引来无数的蜜蜂嘤嘤和鸣。窗子把田地分成更小的方块,那些绿色、紫色仿佛是不经意间画上去的,可闻,可感,伸出手去,却是一片虚空。

  对一扇记忆深刻,究其原因,与一个儿童在孤独中挣扎不无关系。

  狭小的房子,除去进出的门之外,只有一扇不大的窗子与世界发生了关联,它扩大了我的视野和内心的版图。

  房子内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青砖铺地,白墙空空。门关闭之后,送进光亮,躺在炕上,似乎也没什么恐惧的了。但我的内心却总是惶惶不安,幻觉和梦纷至沓来,且大都是绝望、恐惧的情景。有好几年,一个同样的梦一直纠缠着我,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梦大都是灰色的,彩色的梦我没有做过。在灰暗的背景里,我独自一人处在绝境之中。我的脚下只有容足之地,四周都是黑不见底的深渊。我跳上另一个可容足的地面上,四周仍旧是黑不见底的深渊。站在这样的绝境里,我发不出声,嘴似乎被什么封堵了。在绝望之中,我奋力跳了出去,在恐惧中,从睡梦里惊醒。我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模模糊糊送进暗淡的熹光。我带着一身水气站了起来,窗子外面,世界开始渐渐苏醒,原野蒙眬可见,它的安静无边无际。整个世界仿佛只存在着我一个人。直到飞鸟在黎明的空气中啁啾飞过,我才从灰暗的梦境里彻底脱身。

  这间房子在一段时间里不属于我了。它成了一个绵羊的栖居之地。白天,绵羊拴在院子的角落,静静地吃草,间或咩叫两声。晚上,它便拴进小屋里,在我做梦的地方睡眠,回草(反刍)。我一直不敢走近绵羊身边。对于一个幼小的孩童来说,绵羊如此高大可怕。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比我个头还高的家伙,满眼敌意地和它对视,它也盯着我,嘴里回着草,一副无辜的样子。绵羊最后不知所终,也许成了我们嘴里的美味,也许被人买走。它占据了我的一段时间和空间,让我第一次对温顺的动物产生恐惧。

  最后,这间陪我生活了十年的房子抛弃了我。

  走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再站到炕上去向窗外看看。我将要坐着火车向东而去。火车站在西面,向东行驶时,要经过这儿。我即将成为那些穿梭往来的火车里的一个年幼的乘客。在我坐着火车路过这儿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个和我两样的孩子,站在前盯着火车看?

  在轰鸣的火车上,我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但仍然没有忘记留意去看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以前是我在大地上看火车飞奔,现在,我是在火车上看大地上的人群。我甚至幻想,会有一帮玩伴站在飞驰的火车旁向我招手再见。

  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包括一排排的红瓦房。在记忆里,只留下一群在戈壁上埋头吃草的骆驼。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抬起头来看一眼飞奔的火车,仿佛一群沉默不语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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