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了人间的规矩

2018-03-23 09:21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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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昭惠

  大学时,我曾修过一个神父的课,那时他刚在巴黎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不久,然而他并不年轻,已到初老年纪的他带 我们一门叫“中西哲学问题讨论”的课。那时候,貌似清纯、看来恬静的我,在课堂上老是提出些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话题,神父对我常常感到头痛厌烦,可是,喜欢 起哄胡闹的同学却因此而乐不可支。

  我们最喜欢的戏码就是缴交“煽情”的作业。以哲学之名行挑逗之实……。因为神父的神圣不可侵犯,也因为他有着宗教规范上的禁忌,这种逾越和挑战带给当时内心时常躁动不安的我们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满足。我记得,尼采曾说过一句话,他说:“真正的男人需要两件事:危险和游玩。所以,他需要女人,以为最危险的玩物。”然而,尼采并不了解女人,女人将诱惑当成一种游戏,而男人是一种猎物,尤其是那些身上带着“不可任意侵犯”的符号的那种男人。神父,正是这种符号里最让我们心动的极致。那一个学期,我选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小说“山之音”写书评,当成我那一学期的作业。那是一本非常细致地描写初老男人心情的书。神父读了之后感动莫名,他除了给我令我意外的高分之外,他甚致在课堂里朗诵了这篇作品。在他朗诵时,他的神情带着一种极为着迷的色彩,他本俊逸削瘦、在回忆里,他那略带沙哑迷蒙的语调在黄昏的课堂中悠荡回旋……也许,沉积的压抑会使灵魂炽热地燃烧起来……。

  我迷惑,当时神父令我们着迷的原因到底是他本身?还是他身上所具有的那份对爱的阻碍?在我们对自己的欲望日渐知觉、对爱情的渴求愈形强烈的彷徨少女时期。爱情宛如深渊。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的爱,远不如,我们对神秘之爱的向往。当时,据我所知,除了上课之外,班上 的许多女生和社团活动里的女性教友们经常借故在课后去找神父请教问题、这些问题除了功课、心事也有感情的困扰。

  独身的神父那时候是一个天主教附属基构的主要负责人,住在那机构里的神父,有一个窄窄的私人辨公室和卧房,许多班上的女生会主动替他处理生活琐事、照顾他并且争先恐后的关爱他。那时候,已经有男朋友的我虽然也喜欢博学睿智的神父,但我并不曾对神父表现殷勤。

  当时,家在南部乡下的我,独自住在台北市新生南路附近一栋只有假日家人偶而会来陪伴我的公寓。这栋公寓距离 神父工作和居住的地点,走路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在一个夏日将尽的夜,我正看完一本法国小说,闲闲地翻动久未整理的衣柜。当时还在写论文的男朋友陪我吃完晚 餐后正准备再回离我住处不远的研究室去。

  没有任何预警,我的门铃忽然响起。当时,我住的是公寓的二楼,按规矩若有访客,管理员应该先打电话或对讲机向我通报询问。然后才让访客上楼 来。我的记忆里因为没有这样的程序,以致现在我仍感受到那一晚神父突然之间按了我的门铃然后就出现在我门口的惊愕。惊愕? 是惊愕。我和男友都非常惊愕.....神父突来造访的夜晚,在短暂的惊愕中开启,却留下至今在我记忆中仍旧无解的谜。那时,神父在我们系里开了两门课,除了带我们哲学问题讨论课之外,他还开了一门很特别的课,他是某位至今在国内少有人研介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的专家,这位存在主义的学者,思想平稳而富同情,不像沙特言词那样富有煽动性,也不像海德格文章诲涩深沈,或雅士培的条理分明。但,它适合情绪无法发泄的青年心灵。那一晚神父突然来访的原因是他邀请我第二天搭他的便车去上学。从我的住处到我当时就读的学校,乘车需一个小时左右,神父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就有他的课,所以他询问我愿不愿意搭他的车? 他说,如果我愿意,这一整个学期的每周四,有课的这一天早晨他都会来接我。除了课堂上的交流,缴了一篇作业,被神父特意的赞赏鼓励之外,我和神父并不熟悉。系里举办过多次的师生联谊活动我都没有参加,然而每次联谊活动之后,神父当时的穿著打扮、神态言行都会成为班上女生传诵一时的话题。而他,就是话题里的主角。班上女生说,郊游时神父穿的是贴身的牛仔裤,骑重型机车、戴着黑超。这种造型只要一被她们谈起,几乎全数风靡绝倒。也许因为我没有躬逢其盛,藉由她们的渲染添浇,那种不太可能和他在课堂上一派斯文尔雅的彬彬有礼融合为一的联想,在我想象空间中天马行空地驰骋,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神父离去后的那一个夜晚,我的心思漂浮在彷佛穿过那由空旷的街道和影子所交错而成的暗夜里。在那个世界中还镶嵌着一对忧愁的眼睛,那对眼睛彷佛装满了欲言又止的无奈,当神父和我的男朋友一起向我告辞的下半个夜里,我一直被那双灼灼的目光注视――离去前爱人的目光投向我,它无言地、意味深长地一瞥,以目示意,彷佛透露那样的讯息:“不要忘了有我,并要记得我爱妳。”

  神父的车上,播放的并不是巴哈的乐曲,而是莫扎特的轻快飘逸。他的驾驶技术很糟糕,据说驾照是在巴黎拿到的。但神父小心翼翼,每一个小转弯他都以笑示意,彷佛坐在他身边的我是尊玻璃,只要车身晃动稍剧,我和他之间紧张透明的空气,将无可挽救地迸碎一地。他除了告诉我,选择神职乃是家学渊源之外,他并且和我谈到他曾担任过一个外交官夫人的语文家教。在巴黎曾经有过的岁月,除了研习他从小就向往的神学,在那神圣教堂的清明之光淡去后,他沉入记忆漫长的隧道中,那儿有下午茶里黄昏的线条,和铺着苹果叶的小径。当秋天的黄叶落尽,记忆深处有一张让神父内心深处微微疼痛女子的脸.....。神父就这样娓娓道来,小小的、行走着的车体宛如流动的告解室,那些隐忍下来的波涛,充塞抑滞不散的心情,是神父在生命中百无出路的曾经?在神父梳触着他那时移事往的灵魂时,漂远的记忆流光暗影浮动...。神父的眼睛泛起微微明亮的光。我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些苍凉的记忆纷纷坠落,...宛如午后乌云中的雷呜。

  己经是夏天了,神父经常和我讨论希腊悲剧和神话,他说:「随我来吧,」沙滩上印下我与神父的足迹。

  我在内心深处划着伤口,一座隐形的十字架。夕阳落下之后的沙滩,笼罩在暮色里的海洋,与神父并肩行走的我,抬头仰望星光初临的夜空,我看不到月亮,那时的欲望像一瓶被囚禁的酒,尽管芳香弥漫,然而,却被羞惭的瓶盖塞满。

  我到底在追求什么?而神父要的又是什么?

  忘了关窗的午夜,鸟声歇过,我因窗外沉重露水湿冷的凉意而醒过来。在我记忆涟漪逐日淡去的远处,将神父的身影重塑,因为,他穿越过我遥远却不曾陈腐的过往,那时日,我的身体散发着青春少女的幽香,我的脸彷佛春风吹徐时最早的晨光。我有一些激情,也有一些感伤。从他身边走过的我,是不是像一阵在黑夜里偶然吹入他窗口的风?

  我是个心绪不安定的人,他的存在,更加让我义无反顾地企图以哲学疗伤。他告诉我,在教堂后那一个小小的斗室 中,我曾将他掷进一种绝望的深渊,那时神和祷告都像拂过身上的羽毛。他告诉我,再也找不到认识我以前,生活在其中的宁静和安详。他很明白如何缓解别人的苦恼。却不知怎么处理和摔脱我在他身上堆积的苦难。也许,他应该告诫我远离他,或者他远离我。但这方法对他却又像是另一种残忍。自责痛苦,却无法超拔。细细 丝丝的痛苦缠缚着每一个毛孔,他说,多么希望自己,多么希望这不可宽恕的自己,能够片刻不爱?能够不负疚于心?他告诉我:「如果我不是那么苦恼而且日日在可怕的痛苦中呻吟,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依赖天上的父。」而这沉重的负轭也曾圈上我的颈项,如果可能,就把我钉上十字架,把我绞刑或放上断头台吧!我曾这样告诉一位被称作上帝的神。我的血液,就这样被神父的忧郁烫伤。梦里,彩色的蝴蝶在教堂的钟楼下飞翔,空无一人的教堂,神父弹奏着圣乐,对着圣灵和夜的肌肤歌唱。那一个夜,月光铺满冰凉的地板,神父站在我身后,他伸手,颤抖地轻触我的发。我听到破碎的心浮沈在波涛汹涌欲望的海洋。他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瘖哑嗓 音告诉我:“我不知道,这样的痛苦有没有止境?”[NextPage]

  我和他望向教堂上圣母低垂的脸,望向那包里在祂纤柔躯体中的力量。我望着圣母玛丽亚的脸:剎那间,我感受到,神父的目光如同雷电穿透了我,进入我灵魂的腹地。冰凉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昏眩的气味,神父身上那种「禁忌」的氛围对我反成一种巨大而强烈的诱惑。我情不自禁将全身衣物褪去尽除,裸身迎向月光,一种既羞惭却无力抗拒的渴望,贪婪地在我身体到处流窜,我将自己向那即将舌吻我的闪电和那注射到我体内的力量摊放……。正是这种疯狂使人在冰冷的希望中颤抖,在沸腾的愿望中燃烧。因渴望而吶喊,因害怕而瘖哑。神父和我带着悸动和冒险的心穿过横陈着道德栅栏的后门,直入地狱的前院。在那漫长的阴影折射的夜后,丛林中颤动的树叶,随雨落下……我因你而存在,从此;你存在,我便存在。我们存在,不因圣灵,只因为爱,我和你,我们将永远存在。天堂于是向地面生长,好比一颗落在黑暗和光明处犹豫的印章...。

  如果用我现在的心情尝试解释当时发生的事,不禁使我想起奥古斯丁最有名的一本自传体著作《忏悔录》,那是他中年以后反省年轻时所做的事情而深自忏悔的记录。其中表现了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反叛与狂飙性格。大学时期我曾认识某医学院院长的儿子,他告诉我在他高中的某个时期,经常下课后去书店偷各式各样的参考书而从未失风过的奇异行径.....那些参考书有些是拿去卖,但卖也不是偷的目的。只是脑子里老想干些「挺而走险」的事,否则就骚动不安.....。他不久就把偷来的书像垃圾一样丢弃,他喜欢的就是那种不准偷却偏要偷的感觉。一种违背规范后的自由,不管那种自由本身会带来什么后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自由所以才要去犯罪。

  我们的灵魂深处到底隐藏了多少恶劣的根茎而毫不自觉?

  就如同奥古斯丁,在青年时期纵情声色,私生活不检;内心却有追求真理的愿望,形成一种极端的性格。爱得深, 恨得也深;堕落得深,但超越的要求也非常高,难道这是人性的一种吊诡?当大部份的道德变成怯懦,知识一无实践的力量时,我宁愿忽略人间的规矩,如果失去面 对生命最后的一点狂飙的勇气,我们何能在薄暮掩至的凋零中,无所遗憾地回顾过去?奥古斯丁说:「有多少力量,就有多少爱。」人间所有的活动都是爱,所有的活动一定是来自生命力量的表现,爱就是生命力量的本质。然而,有很多爱会带来灾难,我们不能把爱消灭,因而要设法净化它,使它成为纯洁、干净的爱。肯定爱 是生命中普遍的原动力,并以它做为根据来解释复杂的人间现象。

  【后记】

  全文完

  有人说,欲望逐渐淡泊,是衰老的兆征。这些年来,我与世界与人群一直若即若离。我常分不清什么是人或什么是影子。人间,原来不是只有一种规矩,一条通路...。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的呢?年轻时拼命寻找天堂,遇到精采的人就以为那是一条梯子,我虽然没有坚执的信仰,却有一种有关幸福的幻想,天堂是一个盛满幸福幻想的浴缸。借着自以为是的梯子,攀爬着由别人信誓旦旦所指向的希望....。我的脚踩在地上,但我的眼睛却仰望星光,一切可望不可及的事物在我年轻时都令我神往。那时,念沙特Jean-PaulSartre,1905_1980,沙特曾在一个故事中描述了所谓「空无」的过程,空无如何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发生?有一天,我到酒店里去找一个叫Peter的人;因为我一心一意地要找他,他是我意识的焦点,也是我的目标对象;在这焦点以外的酒店,以及酒店的一切环境,我都不放在眼里,它们在我的意识中祗是空无。这是第一度的空无。后来,我在酒店中找不到Peter,于是,我意识的中心起了空无感;Peter的不在,使我的意识失去了重心,失去焦点,原来的一片希望变成泡影...。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结束,Peter的无,造成了刚才酒店的无的加深。我心中的空无感,使酒店以及酒店的环境,变成了第二度的虚无。人命运的不幸,往往是在寻找自以为重要的事物,以为某种希望达成后,幸福就跟着来临,像我年轻时一般,希望借着信仰、幻想、和懵懵无知的希望想象着,什么人会拉着我的手,走向永远浸泡着欢乐和爱情的浴缸。

  很多人问我,神父后来怎么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在我的记忆中,是我和爱人的婚礼。我们的婚礼在当时台北市的一家知名的大饭店顶楼举行,席开数十桌,那时我还没有大学毕业,从大三升大四的那年暑假。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包括了由南部包几部游览车上台北的地方乡亲和政要,包括了爱人的亲戚和朋友、也包括了我大学班上的所有同班同学,更重要的,包括了令我心情难以叙述的神父——我的老师。当 证婚人的人,是父亲早年在南部政坛参与地方选举时一直与他同一派系的正传嫡女。一位女性议员。我不知道家人是如何找上她的,她与我,其实一点都不熟悉。记忆里,只有在选举前夕,为循求选票和派系的支持时,她会频频在家中出现,从我父亲在世的生前,直到父亲过世之后。在婚礼中,她给我一个她最诚挚的祝福,彷佛她参与了我由年少轻时的成长到步入婚姻礼堂的整个过程。婚礼进行的过程,她和她的选民热情的握手,并且她知道这一场婚礼之后,她未来的可能性,将往前大大地跨越了一步。隔着婚礼场中的笑语喧嚣,我望见与这样场合稍显得不太融入的神父姿影。

  我的爱人,一直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有时冰冷,有时颤抖。结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送来我试穿过的婚纱,和封在蓝色信封里的一封信。他告诉我,对我们的未来他并不畏怯。他告诉我,当他决定和我永远在一起的那时候开始,他就明白,我们的未来,类似这样的事件不会是第一次而且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与我经历了与神父之间的微妙关系。他,我的爱人,一直是在我身边沉默地守护着我的天使。即使,他告诉我,有很多我不在他身边的夜里,他因为猜疑、忧虑和恐惧而难以成眠。我的犹疑和反复一直重重地挫伤着他的心。毕业之后,我和先生虽然一起移民,但是大部份的时间,他仍在台湾打理家族的事业,照顾在台湾他的和我的家人。漂洋过海之后,偶而,我还是接到神父的来信,那信,那言语,都彷佛遥远得像在荒草野地的晚风中。晚风中,有他和我和丈夫交织而成短暂的一场梦。拥着那样的梦,在记忆中。梦中向灵魂或神借来一点时间.....。我彷佛被催眠,短暂地昏迷在那一瞬间....。

  婚后,我只是一个主妇,一个平凡的母亲,而且,我从不读圣经。最后一次,我从神父那儿得到消息是他病了。他一直希望能再见到我。在遥远的异国,我的孩子才刚诞生,我没有机会去探望他,我很用心地去挑了一张卡片,淡淡地描述着别后的心情,我让先生带着它,在回台湾时替我传递这份心。先生替我到医院和神父工作的地方去探望过他几次。和你们一样,我也很想知道.....神父现在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并不知悉。今夜的风,和明天的梦,到底在我们心中有多少影踪?我心的爱是否通往你心的梦...?人间的爱是否有座桥梁让我们和爱人或和天堂相通?我一直感激那位经常伤心落泪的天使,为了爱,他常常,他守护了我,守护了神父、也守护了爱。他让爱成了人间的规矩....。他用爱,使人间变得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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