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那些期待入土为安而不得的乡村老人

2018-03-23 10:58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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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离最后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我们还是不敢告诉父亲。我们既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悄悄地回去一趟,代替父亲签字画押。只要有亲属签字,村委会雇佣的木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实施销毁行动,和打一口棺材相比,他更愿意销毁一口寿材。一把斧头,外加一把起子,销毁一口棺材只需要十分钟,而打一口像样的寿材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村委会雇佣的木匠是一个桃园人,外号“秃头”,爱喝酒,脾气比手艺还坏。虽然他的工钱相当低廉,除了每顿要喝一点小酒,对于饭菜,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但讲究的老人还是不愿意请他干活,除非其他的木匠全都有工在身,除非时间过于紧急,情势所迫——寿材是老人最后的“大屋”,不仅事关身后的哀荣,也维系着老人一生的念想。


  在小村牌楼,许多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预制的。一些心急的老人甚至提前到了五十岁,打好了,就一直搁在家里,披红挂绿着,一点也不觉得瘆人,反倒添了一片喜气。梅雨天过后,晒霉开始了,一场约定俗成的庄严仪式在小村上演。这一天,太阳刚刚爬上巢山,老人们就在家里郑重其事地点上三炷香,家家户户披红挂绿的寿材全都摆上了稻床(全村共用的打谷和晒谷场)。明晃晃的日光下面,清一色的红寿材骑着高高的板凳,一头高,一头矮,高低错落,一字排开。这时候,老人们个个笑逐颜开,摸摸这一头,又瞅瞅那一头,连一向不怎么合群的东成大哥也会踱到稻床,和乡亲们开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不成体统了!但乡亲们一般都不怎么计较。晒霉的日子并不固定,但这一天到来之前,老人们忽然就确定了。老人们并没有提前商量过,在长久的默契里,大家已经心照不宣。这一天是牌楼人的盛大节日,到处都乐呵呵的,村庄里洋溢着肉和酒的香气。这一天,老人们大都会犒劳一下自己和孩子,上街称一斤肉,或者干脆杀一只鸡。


  对于牌楼的老人们来说,一生要完成的大事其实也就那么几件:一件是盖一栋敞亮的楼房,用尽前半生;一件是儿女们的婚姻,用尽后半生的前一个部分;后半生剩下的另一个部分,老人们要用来完成最后一件大事,为自己打一口体面的棺材。“打棺材”说出来到底有些晦气,老人们因此“发明”了另一个吉祥的词:“圆材。”圆,团圆,圆满。一个“圆”字,奠定了老人一生的功德,晦气消失了,喜气取而代之。圆材之后的棺材也就不宜再叫“棺材”了,得叫“寿材”或者叫“大屋”。“寿”和“大”都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传统意义上的好字,昭示了老人们的智慧和心思。事实上,在小村牌楼,一个老人一旦备好了自己的寿材,一生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缺憾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守着自己最后的房子,一场长途奔袭至此放慢了脚步,人世间的所有纷争,至此偃旗息鼓。


  在小村牌楼,父亲是唯一不愿意提前圆材的人,即便年逾古稀,父亲依旧没有圆材的打算。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已经走出了小村,从唯心走进了唯物,对于“圆材”这个沿袭已久的习俗多少也产生了一些偏见。直到2007年寒冬,突如其来的尿毒症一下子击垮了我的母亲,那个酷寒的冬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和母亲都已经老了,无法抗拒的生离死别终将来临。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父亲的悲伤无法形容,他比我们更清楚,人生无不散的宴席,母亲就要走了,而生命留给他的,也只是暮年一段寒凉的光阴。虽然母亲终于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出来,但出院之后已经元气大伤,死亡的阴云依旧深重地笼罩在我们的头顶。第二年正月,父亲没有和我们商量,就请来了专攻寿材的唐木匠。唐木匠的棺材手艺久负盛名,方圆数里的老人都以能请到他打寿材为荣。唐木匠抽烟很厉害,也喝一点酒,但两样都不甚讲究。不讲究的唐木匠对于徒弟的要求却极其严格,而且有一套相当诡异、秘不示人的选择标准。那些年,想拜唐木匠为师的后生排成了长龙,唐木匠总是笑眯眯的,他既不问年龄,也不问出生,甚至不问读过几年书,而是撂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斧头(每一个木匠,总会随身携带一把斧头)。在唐木匠的家里,常年摆着一大堆残缺的木板凳,唐木匠示意想拜师的后生自己选择其中的一条,自己加工。后生们愣住了,久久不敢动手。也有胆大或本村本族的“初生牛犊”终于拎起了斧头,但几板斧砍下来,唐木匠就摇了摇头。失望的后生们大都不明所以,想追问其中的缘由,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事实上唐木匠从未揭示过其中的奥秘,即便是在一场场微醺的酒后,他也始终没有透露。葛维茂,我的初中同学,中考失利后想投到唐木匠的门下,为此他在家勤学苦练了一个暑假,终于练得有些样子了,于是信心满满地去找唐木匠。谁知道唐木匠依旧只是摇头,自作聪明也确实绝顶聪明的葛维茂一把鼻涕一把泪,在被唐木匠明确拒绝之后,最后干脆跪倒在唐木匠家的大门口。唐木匠的心也是肉做的,他摸了摸葛维茂的大脑袋,破例给了葛维茂一个月的“实习期”,葛维茂于是跟着唐木匠学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葛维茂就自己操起了吃饭的家伙。葛维茂的生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虽然聪明绝顶,毕竟只学到了一点皮毛。出道之后的葛维茂一直以唐木匠的高徒自居,但唐木匠始终嗤之以鼻,没有认过这个徒弟。这种古怪的选徒方式愈发张扬了唐木匠的名气,二十几年下来,被唐木匠看中的徒弟居然只有九个人,其中还包括他的两个亲侄子。


  那天早上,唐木匠带着两个徒弟,笑眯眯地来了。那年正月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天气,早春和暖的太阳照在院子里。唐木匠抽着烟,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地站在师傅的旁边,在他们的面前,堆着父亲提前备下的一堆“大料”,在师傅的授意下,两个徒弟分别用篾尺在“大料”上做了一些奇怪的记号。等所有的“大料”都有了自己的“身份”,“圆材”就可以开始了。唐木匠笑眯眯地望着父亲:“可有什么讲究?”父亲思索了片刻:“你看呢?”唐木匠说:“鞭炮准备了吧?你老人家这么高寿……”父亲于是笑了。父亲乐颠颠地跑进仓屋,拎出一挂长长的花炮。花炮像一条红色的水蛇,喜气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父亲看了看手表,唐木匠也看了看手表,两个人都是笑眯眯的。皇历上的好时辰终于到了,父亲亲自用烟头点燃了花炮(逢年过节放鞭炮,过去一直是我们代劳)。一条失火的水蛇在院子里欢快地蹦跶,无数红色的碎纸屑在一阵阵尖叫声中飞上了枣树的树梢。病中的母亲远远地靠在后门框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花炮震耳欲聋的响声是个吉兆。


  花炮响过之后,“圆材”正式开始了。我于是第一次知道,圆材虽然是件喜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圆材都作兴放鞭炮。首先,放鞭炮的必得是个高寿的人,在小村牌楼,“高寿”是有标准的,低于七十岁的圆材者,放鞭炮反倒会折了阳寿。其次也有歌功颂德的因素,因此除了紧挨着节日,一般的圆材者大多都很低调。在小村牌楼,父亲和母亲都是有资格放鞭炮的,这一点,唐木匠和父亲心里都有数。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为了这次圆材,他做足了精心的准备,特意从合肥带回了两箱好酒和两条好烟(双数,这也是规矩之一),前一天早上,还亲自上了一趟破罡街,采购了一筐子的鱼、肉、豆腐果、千张结、颗白菜、山芋粉、鸡蛋等等。父亲如此重视我们自然也不敢小觑,那一年春节,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全都回到了牌楼。母亲的病症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能陪父母一天就是一天了,尽孝要趁早。


  唐木匠的两个徒弟在刀砍斧劈着父亲提前备下的“大料”,地面上渐渐堆起了一层乳白色的刨花屑。细碎的刨花卷儿散发出松木的香气,搅动着松软的阳光,沁人心脾。早饭过后,乡亲们陆续送来了“寿礼”,这是真正的寿礼,必不可少的,除非是几百年的仇人,否则大家都拉不下来这个面子。说是“寿礼”,其实也就是一刀肉(两斤半左右),如果是家门里的本家亲戚,还会配上两瓶酒。送礼的高兴,收礼的也开心。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礼尚往来,这是小村牌楼沿袭已久的习俗,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习俗究竟传承了多久,这个习俗让小村牌楼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个人的喜事,全村人围在一起享受。那天上午,远嫁他乡的堂姐专门赶了回来,堂姐拉着母亲枯槁的双手,一面哭,一面笑。父亲笑着说:“哭什么哎,喜事,不能哭的!”堂姐于是收住了眼泪。还在正月里,乡亲们都闲着,于是都围到了我家的院子里,父亲示意我们给乡亲们散烟,“红皖”,十七元一包,彼时在小村牌楼还是稀罕物,有些老人因此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一转身,又悄悄地放进口袋里。老人们由衷地恭喜着父亲和母亲,你们还是有福的,这么好的料子!父亲客气着,母亲也客气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第三天黄昏,在两个徒弟的帮衬下,唐木匠终于圆好了父亲和母亲的寿材,它们被架在两条长板凳上面,一头高,一头矮;一具稍大,一具稍小。在乡亲们的祝福声中,母亲吃力地挪出了后门,在那口小一号的寿材前稳住了,一缕欣慰的笑容慢慢爬上她浮肿的脸庞。在乡亲们的注视里,母亲久久地抚摸着自己的寿材,像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孩,面容极为慈祥。在刚刚确诊尿毒症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死活不愿意住院,她坚持要回牌楼,为此一度冲我们大发脾气。我们心里都清楚,母亲担心死在医院里,一旦死在医院里她就回不去了,只有提前回到牌楼,她才能够入土。母亲到底还是有福的,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大屋”——那么气派、那么舒适、那么光洁的“大屋”!


  圆材之后,牌楼人的惯例是请随礼的乡亲们吃一顿流水席。父亲的流水席第三天一大早就开始了,老人们坐一桌,大姑娘小媳妇们坐一桌,孩子自然也必不可少,能自己坐稳的孩子都安排了一个位置……村里能烧几个菜的主妇都热心地跑来帮忙,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锣鼓喧天,但那一天的流水席,成了有史以来小村牌楼最热闹的事件之一。


  二


  在村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我们终于将实情告诉了父亲——六月一日之前,城乡一刀切,遗体一律火化,现有的寿材一律销毁,一口寿材补贴一千元!六月一日之后,母亲长眠的巢山就不允许再土葬了,违者不仅会被抛尸掘坟,还将面临高额的经济处罚。父亲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破口大骂了十几分钟,我们默然地坐着,虽然都想说服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胳膊扭不过大腿,咒骂也无济于事,愤懑的父亲呼呼地喘着粗气,等到终于平复了,又忽然老泪纵横。


  我们都理解父亲的心情。父亲已经八十岁了,在小村生活了一辈子,到老了,居然要灰飞烟灭,居然被夺走了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权利!还在完善基础设施的集体公墓离小村牌楼至少也有二十里地,公墓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片集体林场,中学时代,我和几个胆大的同学结伴去玩过一次,几十亩挤挤挨挨的马尾松长到两人多高,松树间落满了朽烂的枯枝和坚硬的松籽。松鼠在树枝上跳跃,都不怕人,忽闪着晶亮透明的小眼睛。林场的深处还有一座乱坟岗,早先的时候,还有一间低矮、阴暗的窝棚,窝棚里常年守着一个独身的护林人。护林人虽然不算干部但也能拿一份固定工资,公社就将这份工资发给了一个自愿留下来的“牛鬼蛇神”。这个自愿留在林场的“牛鬼蛇神”据说脑子已经坏了,他几乎足不出户,吃蛇,吃青蛙,甚至吃老鼠。我们深入林场的时候,“牛鬼蛇神”早就已经失踪了,林场事实上已经自生自灭,乏人问津。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一片林场究竟被规划成了一座什么样的公墓?父亲没有去看过。不过已经有心急的乡亲提前去考察过了。在乡亲们的描述里,所谓的公墓其实和乱坟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公墓四周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内侧,稀稀拉拉地栽着一排弱不禁风的松树。最让乡亲们无法接受的是,划定给牌楼人的安葬区域位于林场的阴面,只有大半天时间能够见到阳光。冬天太冷了!老人们不答应,七八个老人于是结伴跑到镇政府,在镇政府门前叫骂,静坐,拉横幅……老人们反复闹了三天,但没有一个镇领导愿意出面,兴味索然的老人们最后都被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劝了回去。闹到镇政府已经闹得很大了,老人们早已历经沧桑,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根本就闹不到县政府,就算侥幸闹到了县政府,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北风呼呼的大冬天,他们注定将寒凉彻骨,就算穿两件棉袄,胸脯口也还是凉的。


  这种种不幸,让父亲失眠了几天几夜,这段焦虑不安的日子,让父亲一下子老去了十岁。我们担心着他的身体,便想方设法地打听“销棺行动”的最新进展,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寿材还在,父亲的心里终究要踏实一些。圆材之后第二年,父亲又请来了一个油漆工,将两口寿材里里外外漆了一遍,红彤彤的,油亮亮的,照得连人的头发丝都能看见。刷完油漆的寿材就是真正的寿材了,也就有了抬出去晒霉的资格。在小村牌楼,寿材的颜色是有讲究的,五六十岁就提前预制的寿材,通常只会刷成浅红色,慢慢地等到年纪大了,或者突然一病不起,还要重新再刷一遍,这一遍就是定调了,中规中矩的朱红色。而父亲和母亲年事已高,母亲又重病缠身,因此寿材可以直接漆成朱红色。对于那些突然撒手人寰的青壮年来说,临时赶制的棺材只能因陋就简,当然,外棺也不能漆成朱红色。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的寿材一直孤单单地搁在仓屋里,棺木没有腐朽,周身也没有发霉,几年了,油漆依旧光可鉴人,看上去仿佛还是新的。虽然村里不断有人为自己圆材,但比较来比较去,父亲还是觉得自己的寿材最为气派,每次提到它,父亲总会眉开眼笑,这一份亲眼目睹的哀荣,也让父亲在母亲过世之后,终于渐渐地看淡了生死。这个从“大跃进”中活过来的老人原本是怕死的,至少比母亲怕死,但这口华丽的寿材大大消解了父亲对死亡的畏惧心理——在小村牌楼,寿材其实是一只望远镜,它既缩短了老人和死亡之间的心理距离,也拉近了年轻人对于死亡的揣测与想象。


  但现在,老人们精心准备的寿材全部面临着被销毁的命运。为了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不留一口棺材”这项任务,村干部不得不分片包干,三番五次地上门催促和动员。说是村干部,其实也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老人们也因此倚老卖老,任凭村干部说破了喉咙,老人们就是不买账。村干部为此伤透了脑筋,然而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再次上门的时候,干部们就随身携带着现金——一手签字,一手拿钱。然而,这一招依旧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老人们的口风还是没有一丝松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一回,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率先销毁了自己的寿材,老伴的寿材,娘老子的寿材……第一口被销毁的是村支书父亲的寿材。老人已经八十六岁了,卧病在床,当村支书带着秃头掀开寿材盖的时候,老人突然怒目圆睁,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村支书“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冲着父亲的寿材叩了三个响头,尔后示意秃头立即销毁。秃头哪里敢动手?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一件被人戳脊梁的买卖。秃头一面胆怯地看着床上的老人,一面求助地看着村支书,直到村支书冲他怒喝了一声,他才狠了狠心,朝寿材挥起了板斧。


  无助的老人热泪横流,他将床板擂得山响,将儿子骂得体无完肤。但村支书黑着一张脸,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父亲的寿材终于散了架,他才在父亲的床头边上坐了下来:“我不带头谁带头?”他父亲呼呼地喘着粗气:“你不带头谁带头?”……等村支书踉跄着走出他父亲的老屋时,才发现门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交头接耳的老人。村支书的脸色再次黑了下来:“都看见了吧?从明天开始,一户都不准拖,一天都不准等!”


  就在同一天,其他几位村干部也都主动销毁了自己或家人的寿材,老人们这才意识到,寿材肯定保不住了!这帮“狗日的”“缺德带冒烟的”“养儿子没屁眼的”开始玩真的了!老人们于是一面作鸟兽散一面悄悄地抹起了眼泪,浑身上下抖动着伤悲。等村干部带着秃头重新登门的时候,老人们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们开始讨价还价,能拖一天是一天,但“率先垂范”的干部们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的态度非常强硬。在干部们的威逼利诱下,朱大爷成了村子里第一个签字领钱的老人。听父亲说,朱大爷签字画押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像筛糠一样,连秃头都动了恻隐之心。秃头只在朱大爷的寿材上象征性地砍了两板斧,“已经不能用了,”秃头说,“就这样吧!”村干部虽然有些生气,但朱大爷毕竟开了先河,意义重大,因此村干部也乐于顺水推舟,给了秃头一个天大的人情。


  在乡土社会里解决内部矛盾,只要攻破了第一座堡垒,后面的堡垒也就随之瓦解了。第一个签字领钱的朱大爷将全村的老人逼进了绝境——“你不是想搞特殊化吧?”“你的觉悟不比朱大爷低啊!”事情一旦上升到“觉悟”和“特殊化”的高度,老人们的思想防线立即就崩塌了。孩子们有的在城里上班,有的在外地打工,老人们既不想搞“特殊化”,担心会影响到儿女们的前程;内心深处也并不想负隅顽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觉悟低”这个骂名老人们都背不起。也正是考虑到这些因素,父亲终于答应早日回家。我不能搞特殊化,父亲说,你们都人五人六的,好讲不好听啊!


  父亲固然在意自己的名声,但父亲更在意的,其实还是孩子们的名声。


  三


  父亲回家那天,东成大嫂突然走了。没人知道东成大嫂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她的下半身毫无知觉,只能趴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朽木的气息和浓烈的尿骚味。两个媳妇轮流给婆婆擦洗身体,戴着口罩,一走出婆婆的房门,就跑到远处一阵狂吐。由于长期卧床且照顾不周,东成大嫂的双腿终于渐渐腐烂,到了今年,双腿已经没有了一丝肌肉,掀开被子,触目惊心的两根大骨头!颜色有些发黑,冲天的恶臭!“销棺行动”开始之后,生不如死的东成大嫂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小媳妇,狠心的小媳妇大约也早就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在婆婆昏睡的间隙,将一瓶“敌敌畏”搁在婆婆的枕头边上,然后关上婆婆的房门,独自下地干活。东成呢?那天上午,东成蹊跷地去了十五里之外的扫帚沟,等东成闻讯赶到家的时候,扫帚沟的胡道士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小村,并且恰好还带着锣和钹!


  仙风道骨的胡道士闻名远近,极尽超度亡灵之能事,但让胡道士闻名远近的是他精于麻衣相法,劈面碰见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就能报出对方的生辰八字,太恐怖了!很少再帮人主丧的胡道士这时候竟然自己走进了小村,这不能不让大家有些疑心。然而,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更何况在大家看来,东成大嫂的生,其实还不如死,因此在悲愤之余,也没有人愿意当面指责小媳妇的恶毒和东成的狠心。更隐秘的原因可能还在于,这个时候死,死得正是时候,作孽的东成大嫂好歹还可以入土为安,拖到六月一日就要“过火烧”了,一想到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乡亲们就觉得浑身发冷。这种死法大大超越了乡亲们的想象,祖祖辈辈,也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死法。


  就是这个原因哦,父亲说得非常肯定,要不然,你东成大哥的心也不会这么狠!我默然无语,眼前浮起东成大嫂幽暗的面容。她这号病,活作孽,父亲又说,她还算是有福之人——“有福”,是牌楼人对亡人最大的肯定,而现如今,亡人能否入土为安,成了有福与否的一个衡量标准。


  为了能够入土为安,东成大嫂并不是最决绝的人。邻村的一个老人不过才六十七岁,身体非常硬朗,居然也走上了不归路,服药自尽。当天上午,村干部上门做老人的思想工作,但老人油盐不进,既不签字,也不收钱,恼羞成怒的村干部最后丢下一句狠话,转身走进了另一家。等邻居们终于有所察觉急忙赶到老人家里的时候,老人的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只冰冷的虾子。老人倒在水缸边上,一只手里还握着水瓢,水瓢里还有一小勺水。这惨烈的一幕我没有亲见,父亲也没有亲见,然而并不难揣测——临终之前,燃烧的胸腔激发了老人求生的本能,他想喝水分解胃里的农药,但已经太迟了……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在黑龙江打工,父亲暴毙之后,两个儿子第三天才赶回了小村。轰轰烈烈的“销棺行动”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那个上门动员的村干部莫名其妙地“失联”了,白天家里大门紧锁,晚上家里悄无人声。两个儿子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好高调地葬掉了老人。在乡亲们的描述里,这是几十年来,方圆数里最盛大的葬礼之一。雪白的经幡连天蔽日,冲天的锣钹响遏行云。方圆数里的乡亲们都自发地赶了过来,送葬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逶迤的长龙。送葬的队伍走得慢腾腾的,每个人都在嚎啕大哭;举重(抬寿材的人)也走得慢腾腾的,也在嚎啕大哭。乡亲们的泪水一半是为自己悲痛,一半是为老人送行——乡亲们心里都清楚,这样的葬礼今后不可能再有了,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享受这一份哀荣。这个我不知姓名的老人,居然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了一个沿袭已久的传统。


  四


  那是一个平常的暮春的午后,但这个午后,父亲的心脏捅进了一把刀。


  村会计陪着笑脸,秃头陪着笑脸,只有父亲始终没有笑。父亲直接签了字,收了钱,然后就打开了仓屋门上的锁。父亲珍爱的寿材赫然出现在秃头的面前——小村牌楼最华丽的寿材,唐木匠精心打造的艺术品。父亲远远地看了寿材最后一眼,转身走进了巢山。我家的屋后,就是母亲长眠的巢山,外公长眠的巢山,爷爷奶奶长眠的巢山,三娘、三爷和五叔长眠的巢山……但从此之后,巢山将沦为一座封闭的巨大的坟墓,没有人能够再安眠其中。


  村会计不明所以。秃头不明所以。父亲已经从山路上消失了。那条弯弯的山路通向母亲的坟茔,路边密匝匝地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树,树干上纠缠着蟒蛇一样的青藤。一座又一座年久失修的孤坟在树林间塌陷,清明的时候,坟头上也插满了明黄色的大裱纸(招魂幡)。这是祭祀的乡亲们路过时插上的,既然也葬在了巢山,那肯定也是牌楼的先人。母亲的坟地是父亲爬遍了大半座巢山,亲自挑选的,坟头正对着小圩和江家大塘,更远处就是烟波浩渺的白荡湖。父亲甚至还为自己选中了一块坟地,毗邻着母亲,还郑重其事地交代堂哥习胜:坟头要撇开哪棵树,要对着哪一片白荡湖……父亲声犹在耳,但现如今,父亲的筹划已经成了泡影。父亲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在父亲的哭声里,小村牌楼最华丽的寿材也流下了悲伤的眼泪,这也是小村牌楼最后一口被销毁的寿材。那个平常的暮春的午后,一个属于牌楼人的时代,在父亲的哭声和秃头的砍伐声中,结束了!那些被销毁的寿材在牌楼人的心里站了起来,站成了一座被命名为“文明”的里程碑。里程碑的这一头,是乡村社会的旧传统;里程碑的那一头,是现代社会的新文明。但牌楼人并没有因此而“文明”起来,至少我的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加文明——重新回到合肥的父亲一度郁郁寡欢,那口被销毁的华丽的寿材成了一把锐利的铡刀,粗暴地切断了父亲的精神脐带。父亲在失去寿材的同时也被小村抛弃了,他想在小村落叶却无法在小村归根,年届八旬的父亲,居然活成了一根浮萍!


  事实上,在文明的重重裹挟之下,我的小村早就已经沦陷了,曾经的良田成片地抛了荒,葳蕤的野草长到了一米多深。在一批又一批年轻人义无反顾地逃离里,生我养我的小村已经严重断层——曾经人丁兴旺的小村,只剩下十几位留守在家的老人,他们是乡村文明最后的守望者和亲历者,也是乡村社会最后的标本。而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文明早就已经走向没落,就像这些不得不坚守着的日薄西山的老人。当这一批老人也终于灰飞烟灭的时候,我们都将成为一群失去故乡的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这些从故乡出走的游子,又该何去何从?


  五


  在牌楼人的传说里,“头七”之后,亡灵会回家一次,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再然后,他便去往没有病痛的天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获新生。而牌楼的亡灵们今后将迷失在回家的途中,他们要从二十里外的公墓出发,途径一座水泥厂,一座水泥搅拌站,还有一处连成一片的被一个暴发户承包的鱼塘。周末的时候,鱼塘人满为患,水泄不通,那条通往鱼塘的机耕路已经翻修一新,形形色色的小轿车喷着文明的尾气,长驱直入,碾起沉睡千年的灰尘。而牌楼的老人们几乎都没有出过一次远门,对于他们来说,这一趟路途既遥远,又陌生。好在乡亲们已经逆来顺受惯了,我相信他们能够走回牌楼,并在孤孤单单地告别里,自己为自己安魂。


  江少宾,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爱着你的苦难》《打开的疼痛》《无处安放的乡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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