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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像杜甫,古龙如李贺
2018-03-23 17:43 编辑:云彩间
一
最近接到一个电影的邀约。徐克监制、尔冬升导演的《三少爷的剑》会在七夕期间上映,我会对话主创,到时在这里分享。
借这个机会,今天聊一聊古龙。经常被人问:你喜欢古龙吗?觉得和金庸比怎么样?
一提到“古龙”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的作品给你的感觉像什么呢?就像是一个相交多年的臭朋友,暌违已久了,忽然又吊儿郎当站在你面前,咬着烟头、咧嘴笑着看着你。瞬间地,你就产生一种爱恨交加、又哭笑不得的感觉。
古龙的小说的毛病,就像他人的毛病一样多。比如:
“阿吉道: ‘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侯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竹叶青道: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吉道: ‘还有两个字,理想!’”
你不觉得会噗嗤笑场出戏么。又比如: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
这难道不是标准的很多中学生努力写出的美文么?说完这话,我才想起古大爷确实是中学生,并且是肄业。
古大爷的电影,经典的有,烂的也烂得出奇。要说好的还是邵氏拍的几部,“古龙+楚原+狄龙”的组合,《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古龙味儿十足,制作也用心。我还看过尔冬升当年自己演的三少爷谢晓峰,也是邵氏的片,最后“大决战”那一场里,原著里写的“枫叶如血”也努力做了个十足。
要说烂的,也确实烂穿底线,最遗憾的是古大爷自己搞电影公司那几年拍的片,胡搞瞎搞,还铁了心要用相好的孙嘉琳当女一号,结果片子质量低劣,票房惨淡,据说古龙甚至要让黑社会到影院去大砍,不准电影下线。
但是我们又喜欢古龙的什么呢?
前不久,编剧史航老师用66元巨款为代价,问了我一个问题,大意是:你最喜欢金庸,那你觉得武侠小说有没有第二人?他是谁?我说还是古龙。
二
不妨先把古龙和梁羽生对比一下。
一个作家的本事,大致可以分成两块,一块叫做“才”,一块叫做“学”。前者是指你的天赋、才华,后者是指你的学养、积淀。就好像古代有学者说,李白和杜甫一个以才胜,一个以学胜,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把古龙和梁羽生放在一起,古龙是典型的“才胜于学”。就像一个江湖野路子的天才大排档厨师,没接受过什么培训,也不认识很多高级食材,一辈子就守着摊子炒一个菜,但却炒出了风格,炒出了水平。
想象一下吧,夕阳西下,小摊上食客渐渐多了,不停有客人催促、叫嚷,但古大厨师斜倚灶台,漠然地看着天空,爱搭不理。忽然间,他深吸口气,抿干了最后一口酒,挽起袖子,生起旺火来。然后食材下锅,红的绿的都在镬内热烈翻动,之前聒噪的食客此刻都张着嘴巴,抽动着鼻子:“好爽,好过瘾!”
这是读古龙应有的心态。我们跑到小摊上,本来就不是为了吃法餐的啊。你拿着法餐的标准去和厨师说,这个没弄好,那个没弄好,古大爷可能白你一眼:有病吧?
相比之下,梁羽生老侠则更像是“学胜于才”。
他的中文英文都很好。英文曾把金庸给震了,文史功底和金庸比也更系统,诗词亦在金庸之上。金庸自己写的旧诗,只能“达意”而已,造诣不是一流的,这个他自己也承认,不如梁羽生。
梁老侠也不是没有才。他编织了诺大的武侠世界,从大唐到大清,从天山到江南,没才是不行的。然而和他的学养相比,总觉得老先生刻画人物、编织故事的天赋灵气还差了一线,击不穿你的灵魂。他的书,有点像是用浅碟子装的上好白酒,香是香,却只能舔着喝,总觉得差点意思。
古龙和他恰好是反着的。
古龙其人、其文,像是辣喉的大壶烧酒,有文字洁癖的人凑近一闻,会暗说是什么鬼,但几杯下去,你不觉沉醉,大呼小叫,欲罢不能;又像是一脸雀斑的美女,你和她脸对脸时瞧不出好来,但遥遥一望,又觉得别有一番摄骨的风情。
三
然而,如果只这样,古龙还不能叫古龙。
他的地位不是和梁羽生老侠比出来的,而是和金庸比出来的。
回到一个老问题:怎么看待金庸和古龙的区别?我觉得如果用唐诗里的人物打比方的话,金庸很像杜甫,古龙则像李贺。
什么叫“像杜甫”呢?就是所谓集大成者。对于杜甫在唐诗里的江湖地位,莫砺锋教授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说杜甫就像是浩荡大江上的一座水闸,上游所有的水,都必须汇聚到他那里去;下游所有的水,都必须从他那里放下来。
后来中晚唐所有的高手,都离不开杜甫的笼罩。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每人都只能拿杜甫的一块去学。金庸在武侠小说里也是一样。
然则为什么又说古龙“像李贺”呢?因为他们面临的江湖形势、挑战都一样,后来又选择了同样的道路。
当李贺踏入诗坛的时候,是什么形势?是盛唐诗人的高峰太高,再按他们的路子去写已经没前途了。在大宗师的阴影笼罩下,你要么继续因循守旧,甘于平庸,要么开天辟地,自创一派。这和古龙的情况是一样的。
古大爷从1960年写第一部《苍穹神剑》开始,都是着按金庸的路子、或者说传统武侠的路子在写。可等他1967年吭哧吭哧写到《武林外史》,香港那边金庸已经完成《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了。这两部登峰造极的书一出世,武侠世界里天雨血、鬼夜哭,后来人几乎没得写了。
绝地之下,只有求变。诗仙诗圣做不了,我就做诗鬼;宗师做不了,我就做鬼才。
四
李贺就毅然投身去了幽冥世界。他把过去的一切套路、教条都抛开,什么“四声八病”,什么“雅正平和”,什么“清水芙蓉”,统统一边儿去吧。
他用李白杜甫不会去用的鬼魅字眼,压着前代宗师不会压的极险的韵,写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魔幻的诗、凄艳的诗、诡谲的诗,“百年老枭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硬生生劈开了一条新路来。
他把唐诗的天捅了个窟窿,让大家探头一看:呀,原来这外面还有世界!还有路可以走!于是后来者源源不绝,他们沿着李贺的路继续前进,开辟了晚唐的瑰丽奇幻一派。
这多么像是古龙。在《绝代双骄》之后,他忽然决定把过去的一切套路都抛下,用武侠小说的皮,装上推理小说、侦探小说的内核,写一种全新的武侠。
我们不知道,他做出这个“变”的决定,是在一夜之间、一次酩酊大醉之时,还是经过了一番漫长的、逐渐的领悟?总之,等到《楚留香传奇》问世,这一场大变基本完成。
从此,再没有小男孩打怪升级的成长史了,主角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超级英雄;再没有一招一式、酣战一百合不分胜负了,而是电光石火、瞬间决定生死。
他造出了一个新世界。虽然其中也夹杂着旧世界中的元素,也有丐帮、昆仑、峨眉、点苍,但我们都承认,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和李贺一样,古龙也早逝了。但他在荆棘中闯出的那条小径,也像李贺一样启发了许多后来者。他们惊呼“呀,原来武侠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哎”,然后聚集在他倒下的地方,整顿了行囊,点燃了火炬,继续着他没走完的路。
五
当然,古龙的毛病,也和李贺很像,常常是有好句却没有好篇,内容上大多是个人抒发,缺少厚重的东西。
杜甫是可以经得起无数人解读的。有一句话叫“千家注杜”,就是说历史上有无数人都在注释杜甫、解读杜甫。但不会有这么多人解读李贺。
这就像金庸,我可以靠解读他的作品为生,因为它足够厚重、格局足够大,三五年我不担心会解读完。如果换成读古龙,也许几个月下来就吃干榨尽,没话可说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永远会有人喜欢李贺超过杜甫,就好永远会有人喜欢古龙超过金庸。文学的丛林里,每一株大树立起来,都只会增加森林的美丽。
这是读者的幸事。如果唐诗里没有李贺,会是多么苍白。如果武侠里没有古龙,会是多么无趣。
金庸,是没法取代古龙的。
就比如金老爷子写了那么多好酒贪杯的侠客,令狐冲、乔峰,写得都很好。可当我们在月下举起酒杯时,想到的不会是令狐冲、也不会是乔峰,而只会想起楚留香、胡铁花、陆小凤。当烈酒入喉时,我们也不会想起金庸的“剧饮千杯男儿事”,而或许只会想起古龙笔下那个割头小鬼的一句话:“饮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仇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