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文学也如此
2018-03-26 01:52 编辑:云彩间
风言(节选)
“温柔敦厚”,好!
也别怕“尖”和“薄”,试看拈针绣花,针尖、缎薄,绣出好一派温柔敦厚。
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雕塑如此,文学何尝不如此。
中国文学,有许多是“服装文学”,内里干瘪得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装、时装、官服、军服,裹着撑着的。
有血有肉之躯,能天真相见的文学,如果还是比服装,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来;乱穿一气,不是脚色。
“鉴赏力”,和“创作力”一样,也会衰退的。
滥情的范畴正在扩散,滥风景、滥乡心、滥典、滥史、滥儒、滥禅……
人的五官,稍异位置,即有美丑之分,文章修辞亦当作如是观。
时下屡见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齿,以致眼中长牙,牙上有眼,连标点也泪滴似的。
把文学装在文学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文学”是个形式,内涵是无所谓“文学”的。
有人喜悦钮子之美,穿了一身钮子。
贪小的人往往在暗笑别人贪大——尤其在文学上,因为彼等认定“小”,才是文学;“大”,就不是文学了。
也有贪大贪得大而无当乃至大而无档者,那是市井冷笑话非复文坛轶话了。
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
为了确保“现代的风雅”,智者言必称“性感”,行必循弗洛伊德的通幽曲径,就像今天早晨人类刚刚发现胯间有异,昨日傍晚新出版《精神分析学》似的。
评论家是怎样的呢,是这样——他拍拍海克里斯的肩:“你身体不错。”他又摸摸阿波罗的脸:“你长相不俗。”因为他认定自己膂力最大,模样儿最俊。
文学是什么,文学家是什么,文学是对文学家这个人的一番终身教育。
时至今日,不以世界的、历史的眼光来看区域的、实际的事物,是无法得其要领的——有人笑我:“用大字眼!”我也笑,笑问:“你敢用?”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是昨日之艺术。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之外。这是今日之艺术。
明日之艺术呢,再加几个“之中”“之外”。
再加呀。
“文学医院”门庭若市,出院者至少不致再写出“倒也能帮助我恢复了心理的极度的疲乏”这样的句子来。
如果,是别人写了一部《红楼梦》,曹雪芹会不会成为毕生考证研究《红楼梦》的大学者。
批评家的态度,第一要冷静。第二要热诚。第三要善于骂见鬼去吧的那种潇洒。第四,第四要有怆然而涕下的那种泼辣。
有人,说: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紧,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紧。
某现代诗人垂问:宋词,到后来,究竟算是什么了?
答:快乐的悲哀和悲哀的快乐的手工艺品。
几乎什么都能领会,几乎什么都不能领会——人与艺术的关系所幸如此,所不幸如此。
文学的不朽之作,是夹在铺天盖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现的,谁人不知,谁人又真的知道了。
虚晃一招,是个办法;虚晃两招三招,还不失为莫奈何中的办法;招招虚晃,自始至终虚晃,这算什么呢。
他忽然笑道:
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写文章的人的脸和手,岂非省事得多。
舐犊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时之德权之计,怎么就执著描写个没完没了;永远舐下去,长不大?永远濡下去,不思江宽湖浚?
爱情是个失传的命题。爱情原本是一大学问,一大天才;得此学问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鲜有得此学问的。
安诺德以为“诗是人生的批评”。若然,则“批评是人生的诗”,“人生是诗的批评”,“诗的批评是人生”。
明摆着的却是:诗归诗。批评归批评。人生归人生。
爱情来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人类文化史,二言以蔽之……自作多情,自作无情。
那些自以为“开门见山”的人,我注视了——门也没有,山也没有。
可以分一分,既然弄糊涂了,分一分吧:
有些人爱艺术品,有些人爱艺术。
在新闻的一角看到:
“……世界上爱好真理的男人女人……”
我大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