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久没有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了?

2018-03-26 12:09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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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越然

  14年10月,我与家人同游埃菲尔铁塔,高耸的铁塔无愧世界工业革命最伟大标的。粗壮的钢柱弯成柔和曲线,弧度最细巧的地方像猫咪的胡须,它们密匝匝地缠绕着,至终堆叠成一座尖锐的高塔,直冲蓝天。搭乘镂空的电梯前往顶端看台,人很多,我们都一起向上,穿过纵横交错的钢柱,就像穿过贵族裙摆的蕾丝花边。日晒下的建筑群散发柔光,塞纳河像一条缎带缠绕浅棕色的巴黎。游完看台,再搭电梯下塔,我顺着游人密织织的脚步走出电梯,身旁的父亲将手搭在我肩上,他捏了捏我的肩膀,看着走在前排的年轻女人说:“喏,她是小偷。”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偷?她着宽大的黑色T恤,身材极削瘦,头发深褐色,脸孔的轮廓非常深刻,那是极丑陋的一张脸,大概是听见我们在交谈,她稍微回头,目露凶光,紧接着狠狠在我们面前甩了一个响指。而她的同僚,一位戴着墨镜的东欧男子,则走到一家旅游品商店,佯装端详门口的明信片,但眼神瞥向我们。

  作案的手段并不高明。一男一女扮作情侣,买了门票上塔,大概他们认为亚洲游客总是会携带大量现金。当我趴在栏杆上俯望塞纳河的时候,他们就在附近,进了电梯他们有意围在爸爸的身边,直到电梯闸口打开,人流涌动,他们才开始作案,女子轻轻拉开爸爸的腰包,被察觉后放弃,心中仍有怨恨,打响指泄愤。

  接下来的旅程全家人都异常警醒,每天都上演不止一场找东西的戏码,找手机、钱包、相机,都是全情投入,“哎呀,手机不见了!”然后条件反射般熟练地掏口袋摸裤袋翻包袋,当从包底刨出手机时,真有失而复得的快感,而背后早已一身冷汗。起初随行的导游跟着我们一起着急,最后竟变得麻木,从雅典机场回酒店的车上,我再次惊觉钱包不见了,于车后座一顿翻找。导游头也不回,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慌不忙地说:“好好找,会找到的。”听了这话,我一面很焦急,一面却笑出声来。

  圣托里尼是希腊的一座著名小岛,圆圆的,戴着蓝色屋顶的白教堂是标志性建筑。圣岛之美不消我再多说。我们乘坐缆车从山顶往返海边码头,缆车是那种透明的圆球,每只球可载数人。买了票,鱼贯而入,刚沾上座位,妈妈就说手机不见了,我们只好鱼贯而出,我飞快钻进她刚刚用过的洗手间,会在那里吗,洗手间空无一物。母亲放弃地叹道,找不到了。这时导游朝我们走来,他无力地挥挥手,用半虚脱的口吻说:“别找了别找了,手机在先生的。”原来不知何时我爸将手机收起来,他自己也忘记了。回到缆车,缆绳缓缓牵动,眼前是壮阔的爱琴海,山坡上是亮白色的临海民居,在这美好的希腊风景里,一家人却因为害怕掉东西而“惶惶不可终日”,这简直是一部极好的黑色幽默电影脚本,应该让宁浩来导,只是他最新的电影《心花路放》真是难看的令人发指。

  电影都有高潮情节,“找物之旅”亦在伊斯坦布尔的机场发展到极致。候机厅内十分繁忙,迎面而来的许多人都长着中亚面孔,男人高大魁梧,女人围着纱巾,一个个都像维族人。父亲至一ATM机提钱,我和母亲站在后面,母亲翻了翻包,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她说:“完了,相机丢了。”我撇撇嘴:“又来了?”她迅速补上了一句,“这次是真的!”啊,大概是真的丢了吧,我痛恨地域歧视,但那一刻我变成了自己所讨厌的人,是不是有维族的地方治安都乱?什么时候丢的,买冰激凌的时候?坐着看书的时候,是那个胖胖的大叔?还是那个妇女?直到母亲从包的另一个口袋里把相机摸出来,她脸上恢复了血色,我俩长舒一口气。我陷入深深的自责,朴树说过的,“我们应该抛弃所有的偏见”,我深以为然,实践却艰难。

  我们快要忽略了仍驻在取款机前的爸爸,只见他缓缓转过身体,一字一句平静地说:“别再这样了,我吓得把密码忘记了,你们等我一下,我想一下啊。”

  我是不安的,在熟悉的环境中尚能遮掩,在陌生的地方便暴露无遗。15年1月中旬,我到台湾玩。从中正纪念堂的地铁站出来,走几步就可看见国家戏剧院和音乐厅,再往前就是偌大的自由广场。我溜达了一圈,想再回到地铁却找不到入口。夜色中我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立在音乐厅外围,径直走向他:“你好,麻烦问下地铁口在哪儿?”

  他是一位中年人,戴宽檐的制服帽子,架一副无框眼镜,单眼皮。他用笑容回应我,稍稍欠了欠身子:“小姐,你也觉得这个设计不是很合理?”他用手比了下两旁的建筑,“不止你一个哦,很多人都会有逛一圈就找不到地铁站,不过呢,我们已经向当局反应了这个问题,他们会重新规划的。”我琢磨着“当局”是哪个局的时候,他说:“我想请问,您是来……”“我是来旅游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一刻,他变得神采飞扬,他先整了整帽子,后清了清嗓子:“那么这样,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来向您介绍一下了!”说着,他还毕恭毕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我们借一步说话。”借一步?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往前挪了一步。“来台湾,您逛过夜市吗?我向您推荐一下”他指着我身后,“那里是永康街”又指着我右边,“那里是青田街”,“两条街上都很多好吃的东西哦,还有,您去过士林夜市了吗?”我其实有些走神,但撞见他殷殷投向我的目光,于是回答:“还没有,但是我朋友说士林夜市好像有点乱乱的?”他瞪大了眼睛,着急地说:“不会啦,就这么跟你说吧,我长这么大,吃的用的都离不开它,没事经常会去逛逛,太久不去还会想念嘞……”我不得不打断他:“恩,谢谢哈,我会去的,但是请问地铁站在哪儿?”他像记起了什么,才恍然大悟地说:“哦,你看,直走三十米就到了,就在那边。”我连声谢过他后准备离去,他叫住我:“小姐,慢走哦!”边说边抬了抬帽子,像在行礼。

  事后,我与常驻台湾的朋友谈论起这个指路的保安,我用食指敲敲脑袋,“他好像这里有问题?还是太闲?”朋友则不以为意:“台湾人都这样啊,指路的时候都特别热情。”确实如此,后来我曾向一位女士问路,具体路线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于是她沿途帮我问了奶茶店的男生,蛋糕铺女生的,将我送到目的地后再朝着相反方向步行回去……

  或许是太久没有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了,我非但没有半点珍惜,反而是用无礼的戏谑去掩饰心中的惴惴不安,“他脑子有问题?他太闲了?”每每想到这些话语我都觉得愧疚,不过当记起他说:“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时,我又会噗嗤笑出来,你想象一下,不过是一片平地,他却邀我前进一小步,相当有仪式感,我们仿佛一道郑重地登上一方隐形的舞台;而他后退一点,我前进一点,这难道不是温情的舞步,在城市的一隅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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