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一棵苦柬树
2018-03-28 03:27 编辑：云彩间
作者：木门古道
小时候，在我家乡的山坡上，有一片一片的苦柬树，蓬蓬勃勃的树冠，银灰色的小叶片儿，吸引了无数的鸟群和野兔出没，自然，也吸引着我们常常在里面玩耍。捉鸟，逮兔子，吃苦柬果，那酸涩的味道老叫人流泪。每次回家来，见我和姐姐揉红的眼眶，母亲就责怪姐姐贪吃，也没带好我。多少年过去了，随着生态的破坏，人们无休止地砍伐，很少再看到成片的苦柬树了。那铅云一样的树林，常常飘逸在我的梦里。那酸涩的果实，那银灰色的叶片儿，老叫我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姐姐，我感觉她就是一棵苦柬树，苍老在岁月的风里。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年近花甲了，鬓发如雪，满脸刻着岁月的皱纹和痕迹。二姐从没见过，早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时期饿归九泉。母亲说：二姐走时不满10岁，吃糠咽树皮，小小的年纪只带走了绝望。大姐活了下来，活到今天，已是当祖母的年纪了。可是大姐又经历了不可想象的人生哀苦，岂止绝望，咽下的苦水与糠糟树皮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古人云:富着多事，寿者多辱。端的见证了姐姐的一生。
姐姐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以古训多子多福的理念而言，姐姐确实儿孙满堂，福寿无疆。可是，可是，福兮祸所伏，姐姐白发人送黑发人，相继痛失一子一女，承受了不可比拟的哀苦。次女逃婚绝命，年仅18岁；次子车祸伤身，刚过而立。我无法想象姐姐在骨肉的分离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可是姐姐挺过来了，在我两次奔丧的亲历中，我发现姐姐竟然没流出泪水，只是把迷惘无助的眼神投向我。似乎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村里的人说：姐姐的心真硬，没躺倒。我也觉得姐姐应该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是姐姐真不心痛吗？是姐姐欲哭无泪吗？不是，当我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后，我亲耳聆听过她声泪俱下，凄厉哀婉的嚎哭，如孟姜女哭夫，窦娥诉冤，闻之肝胆欲裂。作为孝子的我们，由姐姐带头哀哉，最终没完没了，难以收煞，在大家的竭力相劝下才哎哎止泪。我知道她不只是哭我的父母，亦在哭她多难的人生，哭她离世的一双儿女。她哭的昏天暗地，别人在劝说着。我却在心里不住地对她说：哭吧，尽情地释放你的泪水，卸掉满腔的积怨和苦楚，或许会得到些许的安慰和解脱。就像小时候吃苦柬果，尽管流了泪，却填饱了肚子。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大约四五岁的年纪，几乎回忆不起与姐姐相处的日子，也不知道出嫁是怎么一会事，甚至嫁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只记得她走时，在大门前给我手里塞了两颗喜糖，然后顶着青头巾，被人抱上一头毛驴，沿着山路走下了山坡，她一路哭哭啼啼，直到过了河，上了对面的山坡，我还能听见她拉长的哭音在风中漫溢。后来我每次随母亲去舅家，才见到了姐姐，原来她与舅家一个村庄。很小的一个村庄，只有10来户人，窝居在一个河摊上，她家与舅家几乎相邻，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能在姐姐的眼皮底下玩耍。渐渐地，我才与姐姐熟识了起来，我发现姐姐心灵手巧，剪贴在门窗上的窗花栩栩如生，手擀的面条又细又长，特别是做的荞面凉粉，柔嫩可口，如果不是母亲要回来，我真想呆在姐姐家，永不回家。
而在我家的日子，我一年中最盼望的就是姐姐转娘家。只要逢年过节，母亲就不断地念叨着姐姐快来了，来了给我们提着满满一篮子的吃喝，有做好的凉粉，熟透的核桃，甜嫩的草莓。因为路远，母亲就留姐姐多呆几天，于是我整天就跟姐姐到河里去挑水，到田野里挖野菜，我认识了家乡所有的野菜，都是姐姐教会我的。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写字，一回到家，就拿起笔写写画画。记得一次我用铅笔在墙上写字，不知不觉写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上，可吓坏了姐姐，一边责备我，一边用橡皮擦去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谁敢给领袖的画像涂黑，罪行可不轻。我从姐姐的语气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中，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姐姐相继生养了四个儿女，难以想象她屎一把尿一把抓衔他们的过程。记得她的大女儿小时候闹病，信迷信，请大夫，找偏方，前山后村的跑，最后在我们村的山背后找到了一个老中医，经诊治有了好转，她就和姐夫隔三岔五抱着孩子到我家来，住上一夜，天明就翻山越岭去找老中医。我那外甥女每夜都哭闹不休，搅得大家不得歇息。长大后，我的母亲只要一见外甥女，就埋怨她小时候的不乖，让大人遭孽受罪。
次女在几个孩子中是最聪明伶俐的一个，姐姐常打发她来我家帮母亲干活，深得母亲的喜爱。可是姐姐老早就给她许了婆家，18岁那年，外甥女流露出对婆家的不满意，母亲听后也觉得都啥年月了，婚姻自主，不像姐姐小时候一样，劝姐姐随女儿愿，可是姐姐固执地认为她相中的那家人宽裕，条件好，给的礼钱多，嫁过去不会受罪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外甥女过门不到一月，想着要逃走时，被婆家发现了，男人提着菜刀追到娘家，姐姐也没情由地对外甥女一顿责骂，不堪凌辱的她端起农药就喝，一朵鲜艳的花儿就凋谢了。
那时我已经在家乡的中学任教，想满腹理论的自己，尽然在关键的时刻没能给外甥女一点支撑，没能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享受美好的生活。于是在为她奔丧的时候，尽情泼洒了一番男儿泪。可是我的姐姐没有苦，言语中还发泄着对女儿的不满和绝情。如果出于对婚姻的捍卫和执拗，以及视婚姻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远离穷根的一条捷径，我同情姐姐，也能理解姐姐。可是当她的次子遭遇车祸，撇下年轻的媳妇和孩子时，姐姐又是如何面对的呢？
那是今年的春天，栽花点豆的季节，一块鲜活的肉，在姐姐的心坎上挖去了。她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儿子，说天刚下了雨，墒情好，连夜回家种胡麻。骑着摩托的外甥，半道上不慎甩了出去。姐姐给我打了电话，我匆匆赶往医院，还没上手术床，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与姐姐相对无言，我看见姐姐的白发在风里翻飞，无望而失神的眼光透出了悲哀。她依旧没有眼泪，我知道她的心在流血，巨大的悲痛就显现在那枯涩的眼眶里。我想起小时候的姐姐，吃了苦柬果流泪，远嫁的路上流泪，已经把那人世的心酸流干了，那廉价而可怜的液体，此时此刻，有什么用呢？
在我生病的时候，姐姐每隔一段日子，就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的身体状况；每次有人从乡下过来，就给我捎来鸡蛋，捎来荞面和洋芋。可是我不敢主动把电话打过去，我怕惊扰姐姐难以抚平的创伤。日前我的一个表兄来看我，我问姐姐最近怎么样，表兄告诉我：不住闲的忙，冬天地里没活干了，她每天在打洋槐树籽，怕有几百斤了，又卖不了多少钱？
姐姐穿行在树林里的身影立时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见姐姐的缕缕白发，与稀疏的枝叶纠缠在一起，那乌黑透亮的洋槐籽，一如我童年时吃过的苦柬果，渗透和凝结着姐姐一生的甘苦。
哦，我的姐姐，你就是那棵苍老的苦柬树，植根于陡峭的山坡上，栉风沐雨，困辱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