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王刚:你给儿子写信了吗(下)

2018-03-28 13:53 编辑:禄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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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的人性


  那天爸爸在金融街喝完酒骑自行车回家,走到新华社旁边的急救中心的路口,差一点儿就被正好开出来的车撞了。吓得浑身是汗,酒也醒了。站在那儿,发愣。那辆车上当时坐了两个人,他们刹住车之后,也看着爸爸发愣。我们谁也没有要与对方争论评理的意思,只是感觉万幸,没有真的出事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儿子,那时竟然最先想到的是你。没有想起爷爷,没有想起妈妈,只是想起了你。有种特别心疼你的感觉。如果出事了,你肯定会难过,那就非常对不起你。你现在还是一个应该自信欢乐的年龄,为父亲的意外哭泣,无论如何应该到四十岁之后,那样伤心和恐惧都会小得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违规的是爸爸,因为他骑车逆行在人行道上,走到急救中心的大门时,仍然继续朝前走,那辆车本是正常行驶,他们本不应该想到会有人像爸爸这样突然从人行道上撞出来。所以,如果真的出了事情,爸爸应该负主要责任。想起来第一次去澳大利亚,看见那些骑车的人,全身披挂,脑袋上的头盔非常醒目。他们绝不会像我一样走在人行道上,而且酒后也绝不会骑自行车。如果有人在澳洲如同爸爸一样的教养,那一定会遭到耻笑,会遇到很多来自文明的冲撞和麻烦。


  2011年3月中旬,爸爸也在纽约骑自行车,竟然能够像是一个真正的文明人一样,完全按照规则行驶。当时,爸爸感觉很吃惊,并且为自己的行为而略略有些激动:难道我真的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文明了?是一个守规则的人了?标准意识进入了血液?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黄多对我说,纽约骑车很危险,你必须严格走自行车道。可是,有许多地方跟北京一样,并没有自行车道,但是也没有人骑上人行道。而且,在纽约骑车一点儿也不危险,与在北京骑车相比,那儿简直就是最宁静的真空的地带。你从小骑车上学,知道那种感觉,汽车、行人、摩托、电动车、别的自行车如同蝗虫一样朝你压过来,而每一个中国人,都意识不到危险,眼不花,耳不乱,悠然自得,如入无人之境。可是,纽约人真的很胆小,北京人真的很胆大。规则使人胆小,混乱使人勇敢。这是当时掠过爸爸内心的一句话。


  在哈德森ART OMI山里也总是喜欢骑自行车,走在美国22、23、21号公路上,望着森林、天空、草地、湖泊,眼泪会止不住地流出来,我怎么会来到这么美好的地方?那儿没有人,没有专门的自行车道,你只是在边缘骑,就像是一个像爸爸那样的作家文人总是在边缘说话一样,时时也会有汽车很快地开过来。你可以感觉到那些开车的人总是在让你,他们会在离你很远的时候就朝路中间绕,为的是离你尽可能远。


  2011年5月,爸爸在旧金山的湾区骑自行车,从红木海岸到福斯特城,爸爸总是跟黄多一起骑车。我发现中国人在美国真的比美国人还要守规则。旧金山的许多地方都是骑车人的天堂,因为在绿树和草坪之间,有修理得特别讲究的自行车专用道。所有其他的交通动物,都被隔离开了,你感觉到它们离你很远,旧金山从来都是阳光灿烂,没有阴天,爸爸的心里也总是阳光明媚。即使这样,黄多先生也总是在一边提醒爸爸要注意安全,横穿马路时,他显得非常谨慎,无比仔细。那时爸爸感叹,中国人到了美国,真的不一样。于是爸爸也变得很不一样,听从黄多的每一句话,把完全没有危险也看作在危险的边缘。


  美国人建立了他们的规则,面对美国人所拥有的一切,爸爸经常想,美国人是跟中国人一样的人吗?如果美国人是人,中国人就不是人,如果中国人是人,那美国人就一定不是人。有人说,只要是有了规则,中国人就会比美国人还美国人。问题是,在创立规则的过程中,像爸爸这样的人,他的人性就会起作用,让规则永远留在自家的纸上而无法变成现实。于是,又有了一个老问题,规则重要,还是人性重要。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好的规则会使人性变好,问题是坏的人如何建立好的规则。


  儿子,现在是春节,听说你在美国跟别的中国人一起包饺子,就在温馨的情绪中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晚上。爸爸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知识分子”,平时特别爱抨击周围的一切,从教育制度,到体制,尤其是喜欢批评中国人的素质。似乎北京城里的垃圾都是别人造成的,与爸爸无关。每当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就会忍不住地思考,中国人为什么会那么多,从城市到乡村,从沙漠到海边为什么放眼望去全是白色垃圾,建筑样式为什么会被破坏,中国的乡村为什么不但失去了建筑样式,而且还永远不会完工,因为几乎每一栋房子都是搭起主体就糊上一层水泥,让那些砖块、沙子、钢筋永远放在新房的旁边。中国的每一条河流为什么都会流着滚滚的黑水……


  过去爸爸总是抨击别人,现在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


  所有这些垃圾的产生,究竟是谁在犯罪呢,你看看爸爸在北京是怎么骑自行车的,你想想你跟你的同学们是怎么骑自行车的,就都知道了。


  最近出版了新书《关关雎鸠》,有人说,是批评教育的,爸爸为了卖书,也说是思考、忧虑中国教育的。其实,爸爸开始时,不过是想写出一部如同欧洲电影那样明媚的爱情小说,里边有巴赫的长笛曲,有原野里透明的空气,有你特别熟悉的城墙和护城河边高高的柳树。爸爸希望表达自己的不安、困扰,希望能做一个慢下来的人,拒绝发展,厌烦新东西,其中包括乔布斯的那些东西。希望不要有那么多衣服、皮鞋,幻想只要拥有的少,天空、河流、空气就会干净。


  所以,像爸爸这样的人是不配去说宪政的,原因是在一边骂一边说的过程中,那宪政也早已被说歪了。


  爸爸的信仰


  儿子,中国人的信仰就像餐桌上的南瓜,一夜之间就成了人人都需要的东西。首先是那些商人,他们不喜欢别人叫他们商人,而是说企业家。其实,商人和企业家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爸爸这样的人,永远弄不懂,他们却非常计较。商人对于信仰的渴望是你完全无法想象的,这些年,如果你在国内出去走走,总会看到那些为了信仰痛心疾首的商人。据说,有的地产商人已经加入了什么什么教,据说他们加入了那个教之后,就已经一方面内心为了金钱和安危而焦虑,一方面又内敛平和,心静如水了。其次是那些小资知识分子,他们也是对于信仰缺失痛心疾首的人。贫穷、焦躁、火气十足,为了向上爬他们谈论信仰,为了挣钱他们谈论信仰,为了蔑视你我,也为了批评自己的民族,他们谈论信仰。信仰就不仅仅是南瓜,而是投枪、匕首,如果他们有权力的话,信仰就会拿来杀人。天天骂街的人,一夜之间,人人都有了信仰。你说信仰是不是很可怕?


  再次,就是女人了。把女人单独列出来,有些奇怪,但是,女人浸泡在她的信仰中,真的有些独特。这些年,只要是进了庙,身边的女人们几乎没有不拜的,平时特点不一,知性的,不知性的,只要进了庙,就都跪下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们内心孤独,她们缺少依靠,她们生来软弱,她们思维简单,她们比男人真实?或者说她们就是委屈的动物,无法在人间诉说,最终只能去庙里?


  再就是某些官员了,他们有两种信仰: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跟女人一样,也在庙里。马克思可以对别人说,庙里的信仰可以对自己说。有些名山大寺,到了信仰的大日子,普通人是要排队的,而那些有权力的人,可以走后门。连表达信仰都可以三六九等,都可以VIP,可见我们的信仰是多么灵活,就像中国人开车,扭来扭去的,我们实用主义的信仰多么香甜多么火。


  爸爸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信仰的人,说来真的有些惶惶,一个活人、写作者、读书人、追求公平的人,他说他没有信仰,他说他完全没有信仰,你说,儿子,像爸爸这样的人有多么轻飘,今后不知道是上天堂,还是钻进了土里。甚至于不知道天堂和地狱的长相。没有信仰的人,也相信过一些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出来仿佛信仰一样地说一说。小的时候相信过暴力,因为暴力能让那些原本有尊严的人突然如同猪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以后相信过权力,因为权力能让身边所有的大人们都对他露出微笑;以后又相信过金钱,因为金钱不仅仅能买许多好吃的填满爸爸总是饥饿的胃,金钱也能买到暴力;权力,还能让国家强大,让中国人不再饿死。有许多年,爸爸总是对别人说,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他们信仰金钱,谁说金钱就不是宗教?它能有效地把以为自己是羊的、是狼的人群驱赶着,让他们改变世界。爸爸那时还喜欢说,金钱比人更有理性、有智慧,它知道妥协和平衡!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智慧的、有信仰的人、强大的人,让我们看到流血、死亡。所以,一个民族,如果它的伟大信仰就是金钱,那又有什么错呢?


  但是,儿子,在这个民族全体争夺金钱的过程中,环境被破坏了。在这个民族全体渴望金钱,并为金钱而哭泣的时候,并没有产生相应的公平,没有产生标准和规则,所以,爸爸这几年渐渐地又不认为自己相信金钱是了不起的发现了,更不要说,拿金钱当信仰了。


  爸爸曾经问你在美国去过教堂吗,你说去过。有没有见到那些有信仰的人,你说见过。爸爸又问你,穷人有信仰,还是富人有信仰。你的回答有些让我吃惊,你竟然说,富有的人更会有信仰。有钱人要信仰,是他们的财产需要保护,贫穷的人要信仰,是因为他们的安危需要保护,革命者要信仰,是因为他们不怕流血和死亡吗?儿子,比尔·盖茨、巴菲特、乔布斯有没有信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眼下的中国人一样地喜欢谈论信仰?


  爸爸生长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在信仰伊斯兰教的人群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知道吗,维吾尔族人永远不会往羊肉里注水,哈萨克族人也不会卖给你放了添加剂的牛奶。他们都是有信仰的民族,可惜你早已忘了新疆,忘了乌鲁木齐。


  儿子,锅里的南瓜熟了,据说南瓜的法力无边,爸爸又要吃南瓜了。


  选自《你给儿子写信了吗》


  作家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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