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着那杯咖啡

2018-03-28 23:07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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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力,白血病


  (1)


  昨晚和很久未见的朋友煲电话粥。


  她曾经是我的老板,我供职于她的酒吧,可那里面除了数钱和她我什么都不喜欢。


  去年四月我搬离奥克兰,和几乎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和她一年零三个月未再参与彼此的生活。


  我忙营生,忙写字,忙到焦头烂额,她继续开酒吧,独自抚养儿子,一个人撑着比男人还辛苦的生活。


  昨晚她在酒吧里上班,二两酒让她拨通了我的号码,我那一刻在二百多公里外的城市跑完步,也莫名思念起她。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对接上,感叹,惊呼,欣喜若狂,把生了灰的记忆统统抖落出来,再恨不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正聊得欢畅,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起我,“还记得劳伦斯吗?”


  我说,“记得呀。”


  期待着关于他的什么好消息。


  她说,“他得白血病了,晚期,活不过几个月了。”


  一瞬间眼前失去光,天也塌下来。


  (2)


  挂掉电话,我一个晚上没有睡,满脑子都是劳伦斯。


  如果那间酒吧里除了钱和她,还有什么我是喜欢的,那就是劳伦斯。


  我是一个喝大酒的姑娘,可最恨醉醺醺的男人。那几年我站在吧台后面,听人招呼为人倒酒,冷眼看坐进酒吧的男人们,从七尺男儿醉成一滩烂泥。


  他们大多感情或事业受了挫,几两酒就迫不及待地把伤疤拿给我看,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口齿不清,把口水和酒气扑在我的鼻尖,红着脸急着宣泄,却丝毫不看我皱紧眉头,眼神冷漠,恨死了那样子。


  可劳伦斯不一样,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不一样。


  他独自坐在吧台的最末端,只喝喜力,一瓶接着又一瓶,连点喘息的缝隙都不留给自己。我透过一堆烂泥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喝酒最多,话却很少。他大概不到四十岁,脸庞不帅,胸膛宽厚,那一双蔚蓝的眼睛,也不声不响地望向我,那里面好似有很多苦,像在等待一个机会,要把最隐秘的都说给我。


  那之后他经常在酒吧开门时就坐进来,拿七八瓶的喜力当早餐,也开始把隐藏在心底的苦闷一点点说给我。他大概拿捏好这是不会有别人进来喝酒的几个钟头,就让它成为我们共处的时间。人与人之间一定有心灵感应,他对我完全放心,丝毫不隐晦自己的秘密,而我也愿意倾听,希望看到那双眼睛快乐起来的样子。


  他对我说,他有过一次错误的婚姻,让自己之后的日子都在和前妻为了儿子的抚养权打官司。他一次次飞向前妻所在的澳洲,几乎每一分钱都贡献给航班和律师。


  他对我说,自己后来也遇见过一场爱情,爱上过一个女人,那时已经买好所有的家具,可是那女人却不愿意和他组成家庭,一堆家具就在仓库里,落了几年的灰。


  他对我说,自己三十八岁之前的生活都是杂乱无章的,现在决心开始重建人生,希望未来的路可以好走一点点。


  他说的时候,我看到,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眼神里都是八十岁时的苍老。他活得并不快乐呀,他的生命在那时就已经残缺了。


  我看着他用几分钟就喝到瓶底的喜力,一抬头遇上他的眼睛,感慨着,一个男人要有多不快乐,才能让那双眼睛无论如何也喝不醉啊。


  我后来见证过他喝酒后唯一的一次失态,他从早上十点钟就坐进酒吧来,和我说起自己对儿子的想念,然后解开了衬衫纽扣,给我看胸口。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刺青,刻着他儿子的脸庞。他的眼睛里泛起泪,一个个纽扣扣回去。


  那之后,他对我说,自己爱上一个绝好的女人,她就在面前,可是不爱他。


  我的心慌了一下,我的嘴巴不出声。


  (3)


  他注册了微信,我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开始约我出去,我总是拒绝,和一个太过伤心的男人相处是有害的,可在他没有出现在酒吧里的日子,我又挂念着他,挂念着那双蓝眼睛,在没有我的地方,和谁诉着苦。


  我们终于有了一次根本算不上约会的约会。在一家别处的酒吧里,用四十分钟打一场桌球,技术都很烂,一个球也打不进。我急着走,说朋友还在别处等着我。


  他好像是失望了一般,“真羡慕你。”


  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点落寞,那分明写着“真需要你。”


  我有点感动有点难过也有点愧疚,但我就是不能给他一个家。


  后来很久未见他,从别人那里知道,他终于拿回儿子的抚养权,有了儿子在身边,大概就不再需要爱情,他不常来酒吧了,酒柜里的喜力常常卖不出去一支。我渐渐也不再期待一辆车在十点钟刚好停在酒吧的门前。


  可是一天下午他出现在吧台前,旁边站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同样有着一双蔚蓝的眼睛,那里面的内容却快活许多。我正在忙碌,递给他一瓶喜力和可乐,看他和男孩子坐在吧台的末端。


  那天我快要下班的时候,那个十二岁的孩子突然走到我旁边,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你知道我爸爸喜欢你吧。”


  我看了看他那双蓝眼睛,“可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呀。”


  那孩子显得有点沮丧,“为什么不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遇见劳伦斯,他坐在吧台的末端,我们第一次认识彼此的地方。他的眼睛看着我,蔚蓝,深邃,里面依旧有一汪苦海。


  后来关于劳伦斯,都成了听说。


  听说,他再一次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那一日拳头砸在车上,出了好多血。


  听说,他和那个曾经的女人藕断丝连,却最终无果,家具继续放在仓库里。


  听说,他也搬来了我的城市。


  (4)


  去年八月,我的邮箱里跳进一封邮件,是好久不见的劳伦斯。


  他说,“你好呀,艾米,你一定很喜欢这座城市吧,我真得非常享受住在这里,有时间就出来喝杯咖啡吧,好吗?”


  我手里忙着很多事,在想见与不想见他之间挣扎,只能回复他,“最近好忙,再等我两周吧。”


  他说,“很高兴收到你的回复,那我两三周之后再给你发邮件,看看到时候你是否有时间见面。保重啊!”


  可是,两周过去,三周过去,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他并没有联络我。


  我忙完了手头的事辞了职。我等着那杯咖啡。


  我住进房车里,去了很多周边的美景。我等着那杯咖啡。


  我干起来生意来,在政府各部门之间奔走。我等着那杯咖啡。


  我看见窗外的叶子从枯黄变成嫩绿再变成枯黄。我等着那杯咖啡。


  ……


  。


  劳伦斯那封最后的邮件发出于8月24日,如果按时间推测,那大概是他健康的最后日子。


  他用那段日子做了什么呢?他是否遇到了一个肯听他诉说苦闷的女人?她又是否给他疗好了伤?他放在仓库里的家具搬出来了没有?他有没有开始那段憧憬许久的生活?


  而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等两周?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刻,把手中正忙着的毫无意义的事情推开,跳进车子里,去见那个健康又快乐的他?


  我一度在和朋友的电话里失控,不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安慰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没办法控制。有些人走得早一点,有些人走得晚一点,最终我们都要走。希望他能少受些病痛折磨。”


  我恨上天太残酷,为什么不再等等啊,等着劳伦斯找到一个女人,等到他眼睛里那片痛苦的汪洋消散,再没有那种忧虑而凄楚的光,等到他有一个家,体会到幸福的知觉,而不是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5)


  我一夜无眠,睁眼闭眼全是劳伦斯,凌晨五点时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我梦见他来酒吧,瘦得只剩下一把筋,和我说要一瓶喜力。我转身去柜子里找,却发现卖光了,抱歉地对他说,“喝点别的吧。”他说,“不。”


  我瞬间从梦里醒来,哭湿了枕头。


  今早我等着酒铺开门,买回一箱喜力,一支一支喝下去。


  这酒是苦的,是涩的,是有毒的,让人想哭,止不住。


  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眼前那棵树。转眼又快到了八月啊,有一片叶子落在我头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问候我。


  我把这片叶子放在手心,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那上面。


  “劳伦斯,我给你买了喜力,可你还欠我一杯咖啡呢。”


  ……THE END……


  聊天片刻:


  昨晚听到这个噩耗,今天把心都哭空了。


  朋友劝我,哭也没用,你还是要好好去生活啊。


  是呀,我的眼泪无法重写劳伦斯的人生,今后的我还要用力跑步,用力赚钱,用力地去爱。


  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从此住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咖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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