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组曲

2018-03-26 13:48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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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仕江

  人不仅要亲近自然,还应和自然持有距离,这是我第三十八次从青藏高原降落川西盆地很突然的一次断论。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对喜马拉雅产生无法阻挡的膜拜,这其中就存在人与自然的距离之美。魔幻小说里很早出现过这样的句子:“神奇的法力,往往来源于这片雪域高原。”足见全世界对那座神山的着迷,而从未踏足西藏的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笔下也有这样的传述:“当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的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也那么遥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这永远是个迷人的问题。

  有一次,一个人问我:西藏离你究竟还有多远?我毫无准备地回答:“西藏就在手上,从前它离我遥不可及,但现在我上前了三步,西藏倒退了一步。”这种说法当然是站在繁星满天的喜马拉雅夜空之下。

  在镶满银边的乌云下望天,我常常问我自己:西藏是什么?这是身处其中和之外的人一时半会儿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回答的深奥问题。草率一点,可以把西藏说成一个“谜”,或者一个“场”,一个经筒,或者一个经轮,它永远在未知与求知的光芒里持之以恒地旋转,不让你看清它明眸的眼睛。  

  拜水

  目光越过一道道水纹,一个个光洁的胴体在昏暗中裹挟着晚风,裸露着身子的男男女女,在天光的折射中,越来越清晰。这个季节,缓慢的雨水总是凌乱稍纵即逝的回忆。不太喜欢出门,常常从窗外独自注视着拉萨正南方的天空——这样一个节日,这样一种面对水的方式,这样一个与水相融的民族,作为一个专事于文字表达的汉族人来说,从何描述才算更具意义?

  我不是民俗研究者,无须追根溯源沐浴节的来源,也没必要再去诉说那段优美陈旧的关于星象学的传说。此时,月光也偷跑出来了。像一枚锃亮的铜钱直线掉入水中。我突然想到一个词:拜水。

  像青稞一样摇曳的人群,摆脱了臃肿沉重的衣袍,浸入清纯洁净而又微带寒意的水域中,怀着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绪,细心地洗涤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种豁达、愉悦、清闲的感觉,从每个拜水者的每个细胞里荡漾开来,他们一定感觉自己的灵魂与冰山之水融为一体,水中的各路神仙,每一个都拜到了。藏族人民这一拜,就是八百多年啊,非常诚恳。水,一定能保证他们经过七夜的参拜,减少伤风感冒,增强身体抵抗力量,不染瘟疫和恶疾,还能延年益寿、强健筋骨,清除一年的风尘、灾难、烦恼和痛苦。

  有一个上了童话般九十高龄的老者也来到了河边。他先洗头,后脱光氆氇,用水擦身,始终不肯下水彻底浴身。往年每个秋天的这种时候,他都下河沐浴的。但今年不同了,他的身体发生了严重的变化,行动很不自如。但他的行为感动了水中的神。神,突然站在他面前,一身发亮放光,像一条头重尾轻的胖头鱼。还好,他没有被吓倒到水中。神说,我知道你已经拜了九十多年的水了,你很虔诚,快告诉我,你要求什么?老者想了一会儿,说: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我死了之后能与水同居。神听了说:你不就求一个好的来生吗?这好办,我帮你,让你死了之后在水中化身,住进水中最好的宫殿,那里还有可以望见喜马拉雅山的后花园。老者喜出望外,说:那我现在就去可以吗?神说:不,我们绝不欢迎那些浪费生命资源的人,等你活过一百年后我会来接你的,记住,还是这老地方,不见不散。说完,神就走了。这一切,也许谁都不曾发现。最后,老者还是拖着干瘦的身子融进了水中。

  在离他不远的河岩之上,有一对男女燃起了火苗,他们像一对千年的白狐,紧巴巴地相拥在一起。远处,有一只扎年琴唱起了古老的恋歌。

  如果你只是来自外地的普通游客,请不要举着数码相机去观望这样的场景,对于拜水这样的仪式,在藏区观望不如想象,想象很可能导致你在疲倦的旅途中停下来,一不小心就带着失望的心情上路了。那时,你的思绪还在水中漫游;而我的回忆只会在沙中驻足,因为我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入。  

  星光下的喇嘛  

  车子在雪山环绕的地理等高线上穿行,有时就像牛皮筏子在水如皱纹的河面上摇晃一样。夜已沉没。风挡玻璃再也看不破云朵的心事了。从错那回山南的路上,我们的车越过穷多江之后,开始不断翻山。一重又一重的山,心跳加速的不只是人,还有饥饿的车。一路上,我们议论着几天没吃一顿饱饭,回到山南,非得撑破肚子不可。可谁也不愿发生的那种事,就在我们的散淡中发生了:车子抛锚。那辆一天跑了八百多公里的沙漠王子,在我最不愿回忆的镜头里翻滚两圈之后稳稳当当停在悬崖边,几人差点丢掉性命。[NextPage]

  幸好窗外厚厚的雪把车门挡了个严严实实。驾驶员是个在高原驾车经验丰富的陕西老兵,他拼命挤出驾驶室,第一个问的是我伤着没有。其余几人都在说话,听上去还很平静,似乎没有一点为捡回来的性命庆幸的意思。

  我双手紧紧护着头,任凭大家使劲唤我,却怎么也答不上一句话。他们以为我一定伤得不轻,让驾驶员赶快去路边拦车,急速送我回山南治疗。眼看有人对我动手动脚,我终于鼓足劲,逼出一句话来:我……没有受伤。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紧张的氛围渐现松懈。我对驾驶员说,老兵,我们今晚能不能不走了?我怕,我怕万一再发生意外怎么办?

  老兵胸有成竹地说,下山之后的路都是好路,沿着河边走,很快我们就可到达山南。

  车里的人意见相持不下,多数人要求马上离开此地。情急之中,我一脚踢开车门,望着夜空,请求似的大喊了几声:不走了,不走了,今晚不走了,等天亮以后再走。

  天边的星星越来越亮,如同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驾驶员理解了我惊吓之后的情绪,并接受我的请求。他建议大家下车,一齐协力将车推到避风的角落,等候天亮。正当我们吼着号子,劲往一处使时,远处最亮的那颗星光下,有一抹绛红色的影子在飘移。第一个看见他的是驾驶员。他不禁惊呼了一声:看,你们快看!

  我们停下来,傻傻地愣在那儿。

  晃晃悠悠的影子离我们越来越近——

  是个喇嘛。

  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眼睛里有一种十分坚毅又沉静的神色,仿若喜马拉雅山中永不融化的冰块。红色中透着霜降的袍子,被冷风扬起,清凉的折光,落在他的头顶,让我将他面部的表情看得比白天还清晰。

  “我早看见你们了!今晚,不走是你们明智的选择。”

  “为什么?”我们紧绷绷地围住他。

  “几条命都已平安无事,证明死神已在一定时辰放过了你们,可你们为何还要与时间过不去?”

  我们面面相觑,觉得喇嘛的话有道理,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喇嘛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时候不早了,跟我来吧!”

  我有些不解,年轻的喇嘛在这样的夜晚想干什么?但又不便说出口。因为星光的若即若离,只好无声地随行。

  喇嘛把我们带进了他搭在高冈上的帐篷。因为他要去不同的寺院修行,要赶不少远路,所以,夜晚常住在路上。

  驾驶员刚落座帐篷,便说:“不如去我们车上,暖和些。”

  喇嘛笑了,明净的眸子仰望着淡蓝淡蓝的星光,白白的牙如同雪线上的野花。他慢条斯理地说:“车里人多虽暖和,不一定有这里安全呀!”

  “你是说会有人袭击我们?”驾驶员满脸疑惑。[NextPage]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没发现帐篷周围的石堆里都是雪莲和骆驼刺吗?在这里,我们既美丽,又安全。”  

  鹰影

  仿佛静止的时光突然在向晌午转移,牛羊懒散地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呆望着过路的车辆。而那一户户用土坯围起来的藏族人家,墙面上烙着密密麻麻的牛粪饼,它们的形状如高原的星星、月亮、太阳或鸟兽,车上的人,总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把话题延伸到比燃烧更热烈的境地,多数时候那些牛羊是要数着这些符号过冬的。我们的车走过,草地上的牛羊,都掉头朝我们张望,它们发现了什么?此刻,没有谁会像我一样关注它们的表情,因为我太想听见它们跪拜藏北的心事了。

  我们的车在泥泞中拐上拐下。仿佛又过了一座山,太阳依旧跟着我们一路跑上跑下的,如同一位对孩子有万个不放心的老人。首先看到一个小村庄,这是从当雄进入纳木错的第一个村庄。在这个村庄很难看到一条狗,或几个人,低矮的房子,泥巴做成的栅栏,上面堆积了青稞秆,青稞秆上面挤满了黢黑的鸟儿,它们无拘无束的样子,像散落在大地上的粒粒青稞,只是看见我们的眼神时,有几分神思不定地发出一串亮脆脆的叫声。屋檐下经幡轻拂,院子里停着锈迹斑斑的农用车……一根圆木上,刻着“纳木错”三个红字,十分打眼,一个朴素的箭头,指明了一个让人放心不下而又狂热从容的方向……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老司机会突然在这里减缓速度,然后戛然而止。他自言自语道:看吧,那就是鹰。我们的面孔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因为我们平时个个都能扯开山气十足的嗓门唱《向往神鹰》,那种忘我的境界一定可以与鹰同行,抑或,神奇得自己早已变成一只鹰。但实际,我们离鹰的距离太远、太远,几乎从来没看清楚鹰的眼睛,更不用说鹰的内心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摇下玻璃窗,小心谨慎地把头挤出外面,看见鹰在山坡上憩息,它们扎成一堆,温度骤然上升,空气中正被那些散发着青稞秆味道的气息所覆盖,它们来自山坡收割后的各个角落,与鹰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里,抬眼:鹰群里有一只潜伏着的身躯已有半人高,它的慵懒像是刚刚吃饱了猎物,它带着血腥的嘴角不停地啄着颈部的毛,神态却掩不住眼中深藏着的犀利与警惕,紧裹着的有点黑有点灰的羽毛宣扬着一种肃穆与庄重,鹰啊鹰,你真的是外国诗人形容的强盗吗?是不是你抢走了此地的金银财宝,村庄才变得如此空旷,你能否在一夜之间为他们托来繁荣吉祥,或让村庄里的人们不再为生老病死而一生超度?

  此时,外国诗人什么也没说,悄悄地下了车,像一个特务,利用车身挡住强盗的目光,举着数码相机欲靠近,不知不觉,惊吓了其中一只鹰,展翅高飞,于是,所有的鹰都轻展双翅逃离了现场,猛烈是它们展开双翅时的印象,但它们的身影却是无比轻盈的,一秒钟就栖身于十几米外的空地,依旧是冷冷的孤傲,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迅速调整视线,立即锁定天空中的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生怕它从缺氧的记忆中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你看它的翅膀扇动的痕迹与背景的雪山相映,更显它那曾经遮蔽过无数罪恶的黑暗,御风而行的雄姿自在而潇洒,神鹰正在翱翔,它冲破了所有眼睛组成的防线。

  而满山的青稞秆燃放出一缕缕青烟的时候,我正惊异于鹰灵敏的嗅觉器官,它们在烟尘里使得本来就很难辨认的繁体字般的影子更加模糊,但却总也看不倦……

  沿着湖岸走了良久,最终明白不可能带走一块明亮的石头时,只好失落地返回,经过一座简陋的玛尼堆,又见合掌石的上空有神鹰展着黑亮的翅膀,穿行于午后薄薄的云层中,像一缕黑色的光束,与那些闪着白翅,穿梭在经幡狂舞中的鸥鸟,一同消失在水边。它们像是纳木错怀抱里的精灵鬼怪,它们一旦在这个地方驻扎下来,就再不会像人一样来了就走。当纳木错上空的神鹰再次飞进记忆中时已是昨夜的梦回,在梦中,我大声地对着那只自由飞翔的鹰说,如果你是神,就让我抵达吧,让我载着灵魂的喜悦,触着雪山的冰冷,吻着湖水的生机,让所有山川大地在我翅膀滑动的弧线中缓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滴泪花,从高空中快镜头似的直落湖面——这便是一个神话的诞生,它的神奇在于许多人的未知,或难以体验,最后不得不依附于传说。

  醒来时已是无语黯然,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穿衣服,伸懒腰,太阳照常升起,可我没有福气同它舞蹈,忽然发现生活中的人一个都不神,尽管我始终不停地仰望神鹰,但我看见的仍是鹰的影子,铁一样,让我脸色紫青,眼睛发黑……  

  牛和羊  

  不知它们多久开始停在湖边等待的,一批又一批旅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它们看到这些人间热闹的场景,内心还会安宁于圣湖的美丽吗?每一个旅人都来自远方,他们最初的梦想只是想深入纳木错的天然景观,它们在与不在,似乎无关紧要,但许多故事的开始,却因为它们成了避不开的点缀。

  这是我之前无法预知的场面。我总是在去达一个地方之前,把美好想得比传说中的更完美,就像夜色中的湖水,就这样静静地沉睡,风也不去摇醒它的状态,实际这只是为失望的结局找到了一个不太完整的理由。

  就像初次来到纳木湖边那样,首先环绕我的并不是水天一色的湖面,而是牛和羊。黑的黑,白的白,灰的灰,褐的褐,那群强悍的牦牛,它们好比电影《红河谷》里的那些家伙露出桀骜不驯的眼神,阴郁寡言,但却充满了扑朔迷离的个性。当我一个人朝着湖边逼近的时候,也是大批牵着牦牛的牧人朝我逼来的危险时刻,我不知道他们一齐向我冲来意味着什么。那样宏大的气势在事后让我经常想起万古奔流的交响乐《黄河大合唱》,而我的渺小不过只是它们世界里的一颗沙粒。[NextPage]

  不等我说话,他们和牦牛便将我包围其中,惊弓之鸟,顿时一片茫然,不是忘记了飞翔,最要命的是我没有翅膀,上百头牦牛和上百个牧人,让我的脚陷入沙砾,无法侧身。对峙了半天,嘿,他们是要我和他的牦牛合影,纯白色的牦牛,十块钱照一次,黑色的牦牛,只收五块。看见我惊恐的表情,他们各自的眼睛都在滴溜溜地转,同时也在为自家的牦牛自圆其说,趁他们打口水战的间隙,我对一头花牦牛的主人,眨了眨眼,他只要五块钱,并告诉我,他的牦牛可听话了,让它摆什么姿势都没问题。正欲跟随他的牦牛找个空间拍照,可其他牧人不乐意了,他们纷纷对我实施一步一步的强逼、冲撞,让我魂飞魄散,无法动弹,生怕被挤进冰凉的湖水里,变成一只小笨鱼。而就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牧人吆喝了一声怪异的牧歌,是那种颤抖着声音的长调,仿佛整个湖面静止了一刻,所有的牦牛在这一刻听到了牧歌的指令,它们在原地开始狂乱地奔跑起来,它们组成铜墙铁壁发疯似的将角顶住我,不留余地扰乱我无法合成的造型。还好,在摄影师的掩护下,我终于斑马般飞渡重围,花牦牛的主人牵着他的牦牛也紧跟我来,绕过一个小小的海子,在恐慌中与那头花牦牛站在水里完成一次绝版的合照。

  背景是宽广无边、清净彻底、蓝幽幽的纳木错。

  坐在牦牛背上的我,表情慌乱如一堆沙盘,我恨我弃剑回到文明世界太早、太早,否则就凭他们和它们怎么拦得住英雄的去向。

  牧人用几句地道的当雄话安慰惊恐中的我,拿着钱眉开眼笑地回到了那一群牧人中间。可有一个人没有走,他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他不是纳木错的小王子,他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孩子,浑身脏得要命,可他怀抱里的羊却是干干净净的。准确地说,那是一只像玩具一样的纯白色小羔羊,初眼看见它身上的毛卷得像外国婴儿的头发,你一定会好奇地问,那是真的吗?当我正欲伸手抚摸它的时候,小男孩摊出黑黢黢的小手,朝我指指他怀抱里的小羔羊。我不明白他的企图,只好先从袋子里给他的小羔羊找了点零食,可他拒绝要吃的,而是想要人民币。他比画着五元钱。见我依然不懂他,他强调是摄影师拍了他和小羔羊的照片,他必须收取五元钱,为了这个,他竟把小羔羊折磨得发出惊动湖面的惨叫声,牦牛们张望的目光,就像听到了报警器。摄影师声称从没拍过他和小羔羊。他急了,说,拍了,你一定拍了的,不信,你问问我的小羔羊。他甚至还找来了那只花牦牛的主人。原来,在我骑上牦牛的那一刻,男孩子抱着小羔羊,悄悄走进了我的画面。他是有意识的,还是误撞入的?真让人不敢多想,他若是纳木错里的小笨鱼化身怎么办?

  “那个怀抱小羔羊的男孩子呀,他真像纳木错的小王子。”这是我在旧诗中读到的句子。“是他填补了你影像中的空白,绝!”这更是从业多年的摄影师始料未及的事情,有一点儿荒诞,有一点神迷,还有一点恍然大悟。

  阳光像鱼饵撒在湖面上,我停在水边看水,看石缝间柔曼的轻纱,看水草与小鱼,看蓝天与云朵,看玛尼堆,看自己的倒影,不幸看见在湖边怀抱小羊羔的都是孩子和老人,那些孩子都不是小王子,那些老人坐在湖边是在为羊施加魔咒?他们像是来自迷宫,那装满微笑的眼睛溢出的水晶在阳光的庇护下比咩咩乱叫的小羔羊更无辜,而操纵牦牛的牧人都是头盘麻花辫缠裹红头穗的壮年汉子,他们来自我从未听说过的太阳部落,他们走调的牧歌让我对喜马拉雅遮蔽起来的事情产生了久远的怀疑与眷恋。

  我终于撕开草原上的传说。   

  剩下的只有湖边的牛和羊。

  你知道吗,在我抵达之前,或在我离开之后,它们的孤独都将与我无关。只是在我身处遥远的北方时,我越来越发现,它们的处境与一个地方的宿命成了一个群体意味深长的结局。  

  屋脊的脊梁  

  你看见过那些颜色像雪一样圣洁的牦牛头颅吗?

  承载它们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十万玛尼石堆积的风口,千条哈达缠绕的湖泊……它们就这样绵延东西,纵横山南水北,组成永恒的屋脊。风往上吹,牦牛头颅,呈阶梯状,不断攀升,海拔重叠上升,升向比天空和湖水更遥远的蓝,最后,山峰像野兽一样生长出两只弯曲如沙镰状的牛角,它望见天堂了吗?它就是神山的眼睛。一座连接一座的山,走来,走近,又离开,不再注意人,不再让人注意,影子倒在湖中央。

  在路上,我常常想,没有牦牛头颅束之高阁的山,配得上“神山”这个超乎普通人意念的词汇吗?我第一次见到神山,是在阿里境内的冈仁波齐。所有的人们都在围着它转。褐色的玛尼石和牦牛头颅上都刻有隐约的经文,再硬的阳光也溶解不了那些奇异的生命底色,有时,我想难道是风在上面刻下的痕吗?这样的相遇最终只能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像水火不容的风,一场接一场地吹醒那么多的眼睛。那些牦牛头颅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阅尽青草和牧人的悲欢,依然保持自己鲜活的色彩,让人可以想象出它曾经庞大的体积和它在屋脊上行走过后留下的沧桑。[NextPage]

  有一个与之相关的远古传说是这样的:在石渠、玉树一带的草原上,由于长久干旱,致使牧草干枯,牲畜死亡。牧民们向天神祈雨。天神不但不降雨,反而派一头神牛降临草原,命它把草原上的草都啃光,变成不毛之地。但是,神牛同情人们,从鼻孔中喷出两股清泉浇灌了草原,润泽了牧草,援救了牲畜和人们。天神得知神牛违抗他的命令,非常生气,便把神牛变成石头。神牛毫不屈服,虽变石牛,仍从鼻孔喷出两股水流,与其他小河汇成浩浩长江的源头。藏族人民为了怀念神牛的恩惠,便称这条河作“直曲”,意为“(母)牦牛河”。

  每每读到分裂割据时期的藏族文学(公元843—1264年),《米拉日巴道歌》中的细节就会让我感受到喜马拉雅像一头牦牛在颤动,我的眼在书中行走,躲开苍白的月光,一声拂动云雾的叹息,如沉重的闷雷——

  米拉日巴的弟子日琼巴第二次去印度回来,米拉日巴知道后,便去迎接他。师徒二人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牦牛角,尊者便让日琼巴捡起来拿着。日琼巴心想,我的上师有时说什么也不要,但有时贪欲又很大,现在连这只牛角也要,有什么用呢?便说,这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还是扔了吧!尊者却说,有需要它的时候!说完便自己拿着走。走到一个平坝时,忽然下起雹子来。日琼巴赶紧双手蒙头躲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雹子稍停。日琼巴找尊者,却不见人影。正在这时,只听见地上的牦牛角那里有人说话。日琼巴心想:这是刚才尊者拿着的那只牦牛角,便想捡起来。不料却像贴在地上一样拿不动。往牛角里面看时,只见牛角并未变大,尊者也未缩小,像镜中的影子一样,尊者安坐在牛角中,并叫日琼巴也进去。日琼巴要进去时,不要说人,就连拳头也放不进去,便请尊者出来。尊者出来后,向天空凝视片刻,于是风停、云散、红日高升,把日琼巴的衣服也晒干了。

  我以为我走了很远,回头却站在原地。尊者用牦牛角事件教化、诱导、消除了日琼巴的骄傲情绪。

  牦牛活着是山上的王,死后是山上的神,在阳光下,它们是被晒干的眼泪。我为我的感应惊奇。

  是的,我以为我会将它遗忘,可现在,我还记得。它头颅的残骸为什么被高高地放置在屋脊之上?

  耀眼的白色,等待着,改变我的情绪,我在持续的挑战之间往返。用我二十三岁时写的诗歌来解答——那就是永生永世的圣洁之花啊。藏族人一生都在为这些硕大坚硬的花朵施加魔咒,然后用跪拜的方式为它们超度,让其复活在人的美好内心。他们对动物的依赖与感恩远胜于人类和自然本身。每次看见它们,立刻就有一种圣洁的味道从冷空气中传遍我热烈的身体。转过不少神山,走过不少圣湖之后,我才有了一些冷却的认识,牦牛最终离不开山,就像藏族人离不开信仰一样圣洁。我不曾触摸过这种闪动的圣洁。我理解的西藏从来离不开圣洁,一堆牦牛头颅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山口,请不要大声驱走它的灵气,得细细去回味,不要只会躺在床上,思索一己的那个小自我有多孤独,用眼睛维持他们在你内心所升华的美丽意境……

  有一些没长眼睛的过路人,走到神山面前,就恨不能将牦牛头颅带走。有的误以为是藏族人不要了的,要么就是风把它们带到了路边,专供过路人受礼的,所以一开始就有把圣洁占为己有的欲望。这么美的艺术品,要是不将它带走,真是一件遗憾之事。

  也许,所有的人们对于圣洁的启蒙都是良好的,但我始终反对这种自私又粗暴的结局。

  牦牛本是高原之舟,它和星星一起为藏族人载来幸福,同太阳一道载走高原的苦难,它们是月光下劳动文明的基石,它们是屋脊强悍的脊梁。高原大面积的粗细不一的线条只有用它们的角去磨平。换一种说法是牦牛减缓了高原的沧桑,减少了藏族人浑身的皱纹。如果再换个角度思考高原,牦牛既让屋脊年轻,又让屋脊苍老。正因为有了它们,屋脊才有不断升高的可能。它们只可能向上,不可能向下,屋脊才是它们流动的家。它们一开始就与粗犷的环境结缘,然后征服粗犷,最终用生命与粗犷合二为一。很难想象一颗牦牛头颅被现代的波音运下屋脊,它将失去怎样庄重的色彩,它将导致神性如何退场?造物主在它的角和额上刻满经文,它就成了藏族人心目中的功臣,经过无数眼睛的洗礼,它渐渐成为一座座无字碑,像旷野里突然生长出来的山一样立在人们空旷的视野,生活在世界最高处的人们后来的心愿就是要让它成为所有路人心目中飞翔的词与物。因为牦牛是高原春天的先知,藏族人最愿意买先知者的账,所以高原春耕时期会有一些与之相关的盛大仪式。藏族人向往牦牛永远不死,于是它的头就成了一种力量的不朽象征,一种古老的图腾。

  而那些只为收藏一种圣洁带走牦牛头颅的认识,对于以佛洗尘的藏地,这是多么的肤浅与无礼。他们从没想过藏族人对于牦牛血浓于水的命脉情感。在佛的眼睛里,这无论如何都有一点儿背道而驰,佛说,当他们懂得物归原主的时候,他们浑身的痛楚就会慢慢痊愈。我想,这也是一些旅人在藏区奔走不受藏族人欢迎的原因所在。

  所幸,近年高原的一些邮局已渐趋杜绝邮寄此物。

  让牦牛头颅回到玛尼堆上去,让自由的心灵回到自然的伤感中去,让真正的牦牛居住圣洁的屋脊。佛在为此微笑,他在风的手掌中露出了一排排雪白的牙……[NextPage]

  那个下午,我阅读完一本宗教之书,就伫立窗前久久地待一会儿,为的是静观远处的山。它们看上去像吃饱了草的牦牛卧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我想它们一定深知一头牦牛的心思。虽然它们彼此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又彼此能够看懂对方藏起来的心事。只有赶牦牛的人挥动鞭儿,从屋脊的脊梁上闪亮走过,像一幅古老的春耕图。

  这时,我便会兴奋起来,仅仅为了看一眼它们,有几次我在天色破晓之前冲动地向着神山奔去。那儿不通公路,也不通自来水,鸟儿裸露翅膀,云朵擦亮马匹,草色在岩石上枯荣。

  回来的路上,新鲜的文字就会如山泉一般涌出我干枯的心。有时,不是我缺乏奔跑的词汇,我真希望在漫长的行程中可以独自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呆立一阵子,像那些愚盲之人其眼光触摸不到的牦牛头颅,拒绝喧哗对它产生不利的影响,或者干脆回到我刚踏上世界屋脊,抬头第一眼发现牦牛在我脊梁上奔跑的那个地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应该踩在牦牛的脊梁上,一切从头开始——

  那是1993年12月的某一天。山上的雪是一张白纸,牦牛如苍天泼墨的大字,若隐若现散落在米拉通往尼洋的路边,那时,屋脊太高太高,我低头没有说话。  

  无名湖无名鱼  

  看似平静的雪域高原,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却时常在里面兴风作浪,它们大的像驳杂机器上的链条与螺丝,小的则像一些零零星星的配件。是呀,它们在那些常人不易涉足的地方都是怎么长大的呢?每条河流都保留有一个自己的秘密:雅鲁藏布江如脱缰野马的声势名副其实;尼洋河潋滟潺潺淌过丘陵与戈壁,优雅神态恰似一位在秋天朝佛归去的少女;倒淌河背叛时间的逆耳忠言,让历史抓住其中的细节便大书特书,酷似青衣舞剑人在砾石上的另起一行;然乌和那木的湖光山色不只是传说的仙境;而一路磨山凿石冲出高山峡谷的拉萨河流经圣城就没有走的意思了,正如许多远见卓识的游客长期逗留在日光洗尘的长街短道,它们有了安营扎寨的欲望……

  上述这些,都是我曾涉足过的。我知道,在大雪覆盖的高原下面,还有一些深藏不露的江河湖泊,它们美丽的名字被绘在一纸隐秘的军事地图上。当我朝着它的名字一路狂奔而去,不仅看不到江,看不到河,看不到湖,看不到泊,甚至娴静之水的小溪流也看不到,我常常看到的只是一块让人眼不见心不烦的不毛之地,或一座陈旧的营房,里面什么也没有。它像是刚刚经历了战乱呈现在我打探的眼光之下,让我抚摸它的名字时禁不住产生潮湿的怜悯,这是为什么?有人告诉我——你刚刚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我又琢磨那张军事地图,它们的名字错落有致,像散落在地理等高线上的飞禽走兽,它们只是一些有着好听名字的符号。有时,一个符号定格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为了蒙骗人们很难准确找到它的方位,其实它包裹的不是什么黄金,而是一堆虚设的炮灰,设计阴谋的结局是为了给人留下悬念。而真正的密码就在那些名字的内涵里面,因为军事目标的另一种保护意识,是不让它被人为的舆论导向破坏自己的清寂。

  那是一个叫无名湖的边防连。

  渔夫讲到湖里的故事就开始眉飞色舞了。其实渔夫根本就找不出湖的具体所在。因为他也像多数来自城里的戍边人一样看惯了越来越多的人工湖,眼神早已麻木,表情自然也就少了几分对湖的敬畏。无名湖根本就没有湖,是连队的名字叫无名湖。好比一本公社的花名册上写着我们那个村子的名字叫潮水屋基一样。在漫长的边防线上,硝烟不知埋下了多少粒虚名的种子,风一吹,它们便疯长开来,并且一年一年地扩散,花、草、树、森林、绿洲……提起无名湖,战士们的眼睛仿佛一下子点亮了初夜的冬天。

  眼中的世界都是冰天雪地的光芒。

  捉鱼去。走,到无名湖上去捉鱼!

  无名湖在哪里哟?大家都不知道。

  被战士们称作渔夫的这个人来自温州。一米八的个头儿,据说,此人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还要转——他是那群小战士中的领军人物。其资本是比他们先来无名湖几年,他之所以对无名湖上的冬夜生活那么有经验,这得归功于几年前当地的藏族老人索朗大叔。那个被雪冷得像缩头乌龟的冬天,羊皮大衣、毡靴子和毛茸茸的狐狸帽把高大威猛的索朗大叔包裹得恍如剧照里的人物造型,他总是在不停地穿越,身体里发出秘密的声响,他是要从林海雪原一直走进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去吗?看上去他更像个猎人,怀里不仅有枪,屁股上还有一把镶了绿松石的藏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匹枣泥色的马儿,它有一双银绿色的漂亮眼睛,里面盛开有一池蓝玻璃,甚至是钻石一样晶莹的东西,它好玩到了独自原路返回帮索朗大叔取物的地步。渔夫频繁见到这匹马儿都是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若是那一夜没有好玩的马儿其美目正眼对他的一瞅,渔夫几乎是不可能揭穿索朗大叔秘密的了。虽然平时渔夫见了索朗大叔都会打招呼,可索朗大叔除了回头正眼看他一刹那,转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NextPage]

  渔夫为此常常找不出纳闷的理由。

  索朗大叔干吗每次都如此冷傲,还让马儿在夜色里叮叮当当先行一步?白天更是很少看见他的影子。这索朗大叔也太古怪了吧!他是活在童话里的人物吗?

  有一回,渔夫终于按捺不住跟踪小马儿来到了山下。他想探密索朗大叔究竟在夜晚做些什么。索朗大叔点起了一堆柴火,浓烟密布和柴星摩擦出的火花直冲天空,看上去像是一场妙不可言的宗教法事。闪烁的星火映照着河边的树林,雪原显得异常的寂静和神秘。少走夜路的人突然遇见,一定会吓得像狗一样趴下。索朗大叔在火堆旁吸着鼻烟壶,嘴里念念有词。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一阵摩拳擦掌,迅速靠近河边,趴下身子,耳朵贴近冰孔。这井口大的冰孔是白天里无名湖的战士们来取冰化水的地方。

  索朗大叔惊喜地听见了厚厚的冰层之下咕嘟咕嘟的流水声。

  突然,有阴影似的东西掠过索朗大叔的脸庞,他年事已高,看不太清楚。此时,他手中正操起一根闪电般的渔叉刺入水中,阴影的出现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丝慌乱的烦意。眨眼之间,只听见咚的一声,阴影从雪地上顿时消失了。他敏捷地将渔叉往上一提。哇,好大一条鱼被甩在了冰面上。索朗大叔异常激动,内心的狂喜像河水在奔流。当他正欲去捉活生生的大鱼时,阴影又出现了,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的小马儿在捣蛋——大叔,大叔,你让我来捉这条大鱼吧!

  原来是你小子呀,我的渔叉不长眼睛的,差点你就死在这渔叉上了。

  大叔,是你的马儿带我来的。这冰层厚厚的河沟怎么还能捉到鱼呀?

  是呀,这河里有吃不完的鱼。你喜欢吃鱼,大叔马上就让你吃好吗?不过,你要知道,索朗大叔是从不吃鱼的呀。

  见渔夫困惑的目光,索朗大叔狡黠地笑了。这时,有刀剑如梦的月光走过山峰的树林。他嚓的一声从屁股上取出那把小藏刀,顺手牵羊般将那条大鱼捧在手上,开膛剖腹,切成片儿,串在渔叉上,烤鱼肉片。这一连贯的动作他完成得十分熟练,像个行走江湖的功夫老道,充满十拿九稳的信心,差点让渔夫羡慕死了。很快,那洁白细嫩的肉片就被烤成了油光满面的金黄色,鱼片上滋滋地冒出油珠珠。渔夫吞着口水欲伸手去取鱼片,索朗大叔连忙用肘挡住了他的手:去你的。香,真香啊,但还不到你吃的时候。乐呵呵的索朗大叔将鱼片往空中一丢,神速地把鱼翻了一面,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小子,知道我们藏族人为什么不吃鱼吗?渔夫摇摇头。索朗大叔撒上一些印度椒粉、食盐、白酥油等作料,然后一声叹息,不知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我们俊巴村的藏民吃鱼很正常,可在那些信徒眼里,鱼,一直是他们心目中的菩萨呀!渔夫眼睛睁得比马眼还大,他吃得满嘴流油,再也不说无名湖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他躺在雪地上,对着夜空大声呼喊,索朗大叔,我太有福气了,无名湖好玩极了。他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鱼,从雪地上弹起,迅速将一块鱼肉,送到索朗大叔嘴里。大叔欲推辞,渔夫紧紧地拉紧了他的双手,大叔大叔,都什么时代了,观念该改改了,既然你不是信徒,你就可以比信徒更自由呀,何况你说你们俊巴村早有打鱼为生的历史。

  星星从晶亮的雪线上跑了,月光送来一壶酒。他俩醉醒了雪山,冰河笑了。

  ……

  就这样,渔夫将索朗大叔教他的一系列捉鱼经验继承了下来,不知不觉地传授给了无名湖的带兵人,而无名湖送给他的却少之又少,就一个不好不坏的名字:渔夫。久之,渔夫成了无名湖上第一个最不喜欢吃鱼的人。每次休假回家,母亲给他烧色香味俱全的鱼,他毫无一点食欲。他既不知无名湖的来历,又不知那鱼儿的名字,但他渐渐有了教授的气质和理论,每年为新来无名湖的战士讲的第一堂课就是——认识你身边的江河湖泊:破解野外生存的新密码。这样泄露天机的课题,一下子把新战士的好奇心抓得紧紧的。每当新战士津津有味地吃着鱼,听着他的趣味性讲座,他便情不自禁露出得意的微笑,他要让这些离家的孩子一次吃个够,最好能把肚子填得满满的,既说不出话,又不想家,就达到目的了!可当战士们吃完了一条条烤得金黄色的鱼后,问题便像一条条青蛇慢慢从香喷喷的嘴角游离出来,他们又问到了那个致命的问题:无名湖为什么叫无名湖?湖看不见,哪来的鱼呢?他们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知道,那个比世界上任何一个难题都难的问题又来了,在他脑袋快要爆炸的危险时刻,还有战士问,渔夫,这么好吃的鱼叫什么鱼呀?他承认自己不能回答清楚这些大学毕业生的问题,他后来逼得自己的前列腺犯了问题,只好说,兄弟们,求求,我求求你们,暂时不要那么多为什么行不行?你们的军旅生活才刚刚开始,你们只需告诉你的亲朋好友,无名湖的无名鱼,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鱼,都要好吃,不就完了吗?

  然后,他没完没了地想起俊巴村。他虽然不曾涉足,但他的思想常常在刀锋上行走。他像一尊神坐在云端里的无名湖,风把一件件往事从背后送来,战士们站得远远的,笑他,笑风中变形的无名湖连队。

  笑,与不笑?也许对我并不重要,我似乎怀疑我何曾笑过。经过多年以后,我所面对的那片辽阔地域上的名字和事物,无论我在场或不在场,到头来都将有不断的故事从它的历史和自然中生长起来。这其中的生命看似贫乏,但我感觉到的却是他们被鱼滋养过的民间心灵,还有易于满足、易于乐观、易于幸福、易于抵达自然的境界……[NextPage]

  太阳,向西向晚

  

  他在村头坐了多久,也许只有风声知道。但谁又愿意让风去揭穿一个人的皮下组织呢?在尼西,陪伴他的只有一枚熟得泛黄的太阳。从未失约的光芒钻进他破洞百出的衣裳。难道太阳就一定知道他疼痛的神经?那个坐落在尼洋河偏西的村庄,名字叫永久。它让我在离去之后长时间怀念一个老人的同时,怀念起一辆丢失在青春路口的自行车,而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村人们当时管那玩意儿叫洋马儿。那时,我并未走出的村庄名叫“潮水屋基”,人丁兴旺,洋马儿的声音成了一种表象富裕的点缀。

  永久村头有块大经石,上面长了一个大大的脚印,传说是某个历史时期里的人物坐过的历史印痕。因了传说,经石天天散发出热烈的思想。至少坐在它上面的那个人可以输送一点太阳的余温给它,让它体味一下人通过光所接收到热能的深刻而又简单的感受。还有一棵树,只有一棵树,它站在他身后,挂着几片残缺的沧桑与幽幽的蓝天无语地对视着。他听懂那些很近又很远的神秘而诱人的语言了吗?那么多像树叶一样斑驳的日月都被风卷走了,年华变成了无效的回忆,他吸着鼻烟,静默的表情一如成熟的青稞。

  有乌鸦在叫。不止一只,是一群。它们从低矮的林子里像是突然接收到了什么信息一涌而出,铺天盖地的叫声像电影细节里的某个散场。他一口一口慢慢吸着鼻烟,一点一点细细感受这些情景。看上去,这些情景十分平常,平常得就像习以为常的每一个虚设的下午,阳光照例不用刻意相许地来到他的身旁。但对一个旁观者而言,这些情景该是油画的一种景致,我很喜欢列宾的画,很耐看。他在这画一般的景致里坐了多少年?他何时可以走出这画里的景致?或者他自认为在画里看到的景致漂亮吗?这一切我十分感兴趣,但又不好意思去问他。

  唯有问问太阳。

  可太阳的态度多数时候是缄默的。

  有沉重的喘息走来。他看见一头牦牛。太阳在牦牛嶙峋的脊背上涂了一层厚重的光晕。牦牛走过的地方,青稞地在深深地震颤着,像历史的回音。天边有一朵红云在重重地感叹。他看见牦牛身上那绷紧的力量,他想起了微笑的麦芒。他伸手去答理牦牛,无奈牦牛一闪而过。他无声地叹息。他想起了他与牦牛曾一起走过的日子。如今他老了。牦牛比他衰老得厉害。他还有力量伸出手去阻挡风,可牦牛老得瞄一眼他的眼力也没有了,它已经到了毫无所求的地步,它还能找到自己的去处吗?

  所有的青稞地都空了,大地上的金黄不复存在。

  村庄遗弃了青稞。乌鸦们开始嚣张。稍稍年轻一点的人都进了小镇。一河之隔的小镇。他们换了一种口味,开始吃大米。他们卖一个熊掌可以维持一个秋天的正常秩序。掘一根虫草可以顶几十个糌粑的能量。采一枝灵芝可以换回一袋大米或青稞。他们把穿了几辈子的青灰氆氇彻底换成了亮堂堂的西服。

  他只顾吸烟。在太阳的照耀下,他的脸怒放成了一朵粲然的格桑,头上挂着已经被他温暖得冒热气的雪霜,手上暴突着坚忍顽强如岩石上长了一千年的根脉,裸露着颈下的是消退了光泽并已侵蚀了锈迹的古青铜。多少代人的村庄了,新人旧人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谁也没料到,这人会换得不知不觉就没了几个影儿,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老人和一头牦牛。他懒得去一回小镇,尽管小镇就在河的彼岸。他不愿去想象那里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只知道那里的天地很小,只有两条主要街道。站在十字街心,向四个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镇外在阳光的火焰中满山幻动的流沙。他偶尔抬头,嗅到了太阳催香的一座雪山。那飘香的金黄与静寂的银白,曾注入过他许多年少的欢乐。他曾在山上打过柴火,套过灰狼,射过野猪,摘过花果,逗过红狐,擒捕兔子……他曾把那雪山高高地踩在脚下,也曾把那雪山紧紧搂在怀里。他曾枕着那雪山梦他心上的格桑,也梦他的白马,然后坐在马背上从山口的这头遥望山口的那头,但几十年过去,他怎么也没有走出那一步遥望的距离。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太阳没有背弃他。他只能凭借回忆在温热的太阳下触及他眼中苍老的雪山,他的心里有从没有过的冰凉。

  所有的往事都像云烟一样飘走了又自然地回到那个刻有轮回图的鼻烟壶里。一个人的事和一座村庄的事相差不多,一个鼻烟壶就足够浓缩了。那些往事的味道和燃烧的烟丝相似,很容易回味,但不适合与陌生人分享。

  乌鸦们多次合谋偷袭他,都被风中的飞雪一阵嘲笑,宣告失败。

  此时的太阳就那样不依不舍地凝望着他,像一根绳索牢牢地牵住他的思绪。他面对太阳,皱纹里凝固了太多依恋与深情。太阳啊太阳,你总会落下山去,就像每天他总会自觉地回家一样。他觉得太阳和他的生活并无区别。但他不知道太阳会不会像自己的心境一样常常莫名的复杂。难道太阳也会像人一样生病吗?有时他感觉像是听到了太阳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在一块经石上坐久了,就得站起来,挪动一下身子,然后起身向村庄的那头径直走去。他不愿跟随太阳而去。他毕竟有他自己安排的井然生活。明天按时出门,那时的心情像是经过夜晚的月光漂洗过的一样,很新鲜,很有头绪,不会像此刻归去时的心境如地上跳跃的鸟儿般凌乱不堪。[NextPage]

  太阳往脸上施了一层朦胧的化妆品,成了夕光,像红得发紫的血,亦如他的脸。可这样的色彩虽然相同,却无法合理流动。分离只在一瞬间。只是夕光总是一点一点地扩散,从他的瞳孔里呈现出不断模糊的一团绛红,光阴似箭,一支一支地从他的头顶加速地射出去。

  河流如血片。山坡上的那头牦牛望着不死的天空,发呆。

  他看着带血的夕光,就想起了那些尖锐得像一颗颗针刺的麦芒。他的心很疼。他用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彻底转身,用他淡淡的哀愁与浓浓的夕光告别。风轻轻地卷走了地上的落叶,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身,望着我。

  前十五年,他问我。

  中十五年,我问他。

  后十五年,是我问他?是他问我?还是他不问我?

  我停在他的背影里,犹如停在异乡,看见霜降似大雪。村庄在隐没。我抱也抱不起,我抱也抱不动,他的村庄比我重。我心上的故乡,我的潮水,我断裂的世界……不知他明天是否会在太阳升起以前远望小镇过尼洋。有时真想追上去问问他,你坐在太阳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每次欲言又止的时候,一个老僧侣的话就会降临在我来时的路口——

  你的未来像不像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成熟了就要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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