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槐花约
2018-03-27 10:08 编辑:云彩间
作者:谢冕
一个春日,友人从济南捎话说,中天门的槐花开了。友人记得我与槐花有个约定。
十年前的仲夏,广袤的华北平原正吹着暖风,一片葱绿,槐花花事已过。那日清晨,相约几位朋友步行登泰山,过斗母宫,过壶天阁,过回马岭,望不尽的奇峰峻岭,竟是一派令人惊叹的“青未了”!约行两小时,一曲艰难的盘山道走过,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开阔地,中天门到了!令人惊喜的是,在平原已过了季节的槐花,在中天门竟是以漫山遍野的灿烂迎接我:花若有待!我知道,槐花隐忍着推迟她的花期,她在等着我的到来。
平原上的槐花我见过,在我的燕园,那里的槐花也很有名,未名湖山间的夹道旁,朗润园的湖滨山崖,春深时节也是满世界的芬芳。但那些花景是散落各处的,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总在隐约仿佛之间。而中天门这里不同,是集聚性的、无保留的、竭尽心力的绽放,不是绽放,简直就是喷发!那情景,那气势,一如充盈在齐鲁大地无所不在的侠气与柔情,令人内心感到温暖。极目望去,眼前涌动的一片花海,白花花的竟是让人心惊的明亮。在道旁,在岭崖,在云岚氤氲的山谷,到处都是她飘洒的璎珞。浅浅淡淡的绿中泛着明媚耀眼的白,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宝石的光芒。
多情的让人心疼的中天门槐花!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她用那浓郁的、甜蜜的香气蒸薰着我,是蜜一般的甜,是果一般的香,是让人心醉的缱绻与缠绵!
那年是我第一次登泰山,是我集聚了数十年的圆梦之举。我不是旅行者,也不是香客,我是一个朝圣者。我知道那山山势奇陡,数十里的山道,七千多级的台阶,还有那让人惊心动魄的十八盘。但我决心一步一步地从山下拾级而上,直逼岱顶。如使徒之神往伯利恒,如穆斯林之朝觐麦加,如玄奘之取经佛国,泰山就是我心中的圣地。我朝拜圣地,我坚持要用一步一步的攀登来表示我的虔诚,我要用一步一步的跋涉来丈量它的伟大。
我知道它是天下众山之首,我知道它奇兀、险峭、壮美,但在我的心中,它不单是一座风景山,更是一座文化山。风景优美的山,并不罕见,而文化积蕴深厚的山,则名世者稀。武当有道,普陀有佛,武夷有儒,但泰岳却是集大成者。登泰山就是向中华文明的朝圣之举,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阅读一部浩瀚的华夏文明史。整个的中华文脉气韵都荟萃在它的山岚之间,那些历代帝王留下的封诰碑石,那些摩崖上的诗文墨迹,多少的先贤汗水和墨香播撒在泰山的盘山古道上。
我来北地数十载,所居的城市距离泰山并不远。我有诸多机会可以向它礼敬,因为景仰,所以肃穆,我总是惮于冒然登临。登泰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节日,我要在最庄严的日子,以最虔诚的心情,用我最郑重的方式表达我最深沉的敬意。这一说就是至少一个甲子的等待。我与泰山的约定如金石,践约选择的就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一刻。当日同行者四人,他们都是我的山东朋友:历复东、王路、侯成斌、毛树贤。感人的是毛老师,他当时已体力不支,为了陪我,强行至中天门。力竭,众人劝止,改乘索道至南天门迎我。毛老师于翌年病逝。
中天门似是久待后的欣喜,它以满山满谷的槐花云、槐花雪、槐花风、槐花雨,来回应我与它的心灵之约。当日我初学手机短信,在花阴之下向远方的友人送去芬芳的槐花的祝福。那次登临之后,我开始寻求再次登山的机缘。五年后重登泰山,陪同者易人,是诗人蓝野和尤克力,他们年轻,却也未免气喘。这是我的第二次朝圣。那是四月,山中微寒,花时尚早。从那时起,我暗下决心,相约以十年为期,重践我的槐花之梦。
这就到了此年、此月、此日、此刻。朋友记得我的心愿,他们生恐我误了花期,提醒我:中天门的槐花开了。我如听天音召唤,摈弃手边俗务,跃身而往。是日,朝发永定门,高铁如流光,午前直抵泰安。主客于“御座”杯酒言欢,相忆十年旧事,我心有所萦,不敢恋杯,瞬即离座,款步登山。较之十年前,我身边多了几位陪同者,均乃儒雅时贤,一路言谈甚欢。
午后二时抵中天门,但见满谷槐花汇成了溢满岱宗的香雪海。自2004年5月首次登临,阅槐花盛事于中天门,至今已近十载。2013年的春日,我如约前来,但见花事如海,依然真情如梦。十年旧约,两不相忘。都言花能解语,我言花有信、有情、有爱。中天门的槐花,齐鲁大地的情义之花!我将此种感受发至远方:“永远的槐花之约,你开了,我就来了!”为了表达我对槐花的感激,也许可以改一种表述:“永远的槐花之约,我来了,你就开了!”
(作者为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新时期文学“新诗潮”的主要推动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