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读了这个,我发现自己对中国一无所知

2018-03-28 13:30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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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老舍吧?他说过: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读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温家窑记事》,我反反复复听见纸里的笑声——一定听错了吧?那不能是笑。但确实是,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老柱柱家的这两年简直简红火翻了,一件事接一件事,尽事。”尽喜事。


  先说第一件:老柱柱和二柱是兄弟俩,老柱柱多年前娶了媳妇,二柱一直没娶上,快四十还是个光棍,而老柱柱的两个儿子,高梁玉茭(即玉米)一个二十八九,一个二十四五,也是要娶媳妇的年纪了。顾得了弟弟就顾不了儿子,舍得媳妇就套不了狼,于是老柱柱和二柱朋了锅(大同方言,即拉帮套):“此后,咱们隔半个月这厢,隔半个月那厢。”大家都想得开:驾不动辕就配个拉套的。养活不起孩娃们就找个朋锅的。这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儿。


  再说第二件,二柱把攒了半辈子的老婆本痛快拍出来:“给孩子们捏上三间窑。”好,至少老大娶媳妇有望了。上门窗那天,村里每户来了一个人,放开裤带吃油炸糕,差点没撑死谁。


  还有第三件事呢:大儿子高梁走了工,到矿上当窑黑子去了。这又是件大好事。这太是件大好事了。要知道,只要走了工就不愁捞摸个女人。这事是怎么办成的?有位下乡干部老赵,看上了老柱柱媳妇、玉茭的妈,把她领进西沟耍了几回水。村里人都感慨:老赵狗日的真是个好人人,真他妈的有天地良心呀。在家遇好人,老柱柱家简直是鸿福齐天了。


  第四件,也是最后的大好事是什么呢?他们花了三百块钱给老二玉茭配了个鬼妻。这一年,玉茭二十七岁。


  玉茭是个生理健全的成年男人,太想有个女人了,想到半夜去偷听他妈跟他爸或他叔行房,想到找机会偷看女人小便,想到去骑马骑驴骑骡子。这都只能让他更是难抠没抓没挖,让他满口喊:“热。”他实在想知道女人是咋的一种味道。


  玉茭知道,自己是没机会娶媳妇的。都五年了,村里只有蛋娃娶了拾来。拾来的爹是个老光棍,有一次在路上拾了个小女婴,起名拾来。嫁出去的时候,当时当地的行情是2000聘礼,他只要1000,条件是蛋娃的妈一年过去和自己睡一个月。蛋娃爹觉得:“去哇去哇,少要1000块,就顶把个女子白给了咱儿。横竖一年才一个月。”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玉茭不指望自己遇得上。哥哥上矿了,成家也会在矿上,也不可能与自己朋锅。女人在哪里?山上的石头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黄梁的杨树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


  老赵大发慈悲,一张条子送叔侄三人去厂里当临时工,“摽上劲儿受上半年六个月不愁扑闹不了个媳妇钱。”只二十天,玉茭就因为偷看女厕所被臭打一顿赶回来了。家里只有玉茭和玉茭妈,像鬼上身一样,他强暴了自己的妈妈。


  玉茭妈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像愣二妈一样:总比杀了人好,总比撞上鬼好。隔段日子,愣二准疯一次,愣二妈就把愣二爹支出去。等愣二爹回来了,愣二的疯病就好了。


  但巨大的恐慌吓倒了玉茭,他自己当着人喊出来:“爷咬爷妈又不是咬爷妈。”看红火的人不吵吵了,都看玉茭妈。然后,村里人发了话:“像这种儿子有还不如没有。不捆起来饿死他要他挠球?”


  就这样,玉茭的亲哥哥亲舅舅亲二叔三人一起动手,把他捆在一扇平板着的门板上,嘴里给实实地填进些驴粪蛋。玉茭没挣扎也没喊叫。他知道这都没用。


  第十天,他父亲老柱柱雇了人给他洗身换衣,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死人入殓前后的最后一道程序。这样,死鬼到阴间就不受欺负,再转生的时候,也能转个干干净净的用不着受苦的人。


  到那时,玉茭还有口悠悠气,还想撩水往嘴里送。他们看他可怜,用手捧掬着脏水喂了他一口,已经不会咽了,水从嘴岔倒流出来了——玉茭死透了。


  第十七天是玉茭的头七,柱柱家热热闹闹大红火:娶鬼妻。当鬼妻的小木棺材从板板车上抬下来时,玉茭妈哇地放声哭了。村人劝她:玉茭想要个女人,这下有了,这大吉大庆的日子你甭哭,你该笑才是。玉茭妈的腮帮子动了动,想装笑笑不出……


  我隔着纸听了又听:是的,有鞭炮声,有贺喜声,有笑声,就是——没有哭声。


  十几岁,我就开始读曹乃谦,那时天真浪漫,他写的又含蓄,我一直以为他像汪曾祺、沈从文、刘绍棠、孙犁一样,说的是贫穷农村的诗情画意。有一篇《莜麦秸窝里》,我记得真真的: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她与他,钻进了莜麦秸窝里,说悄悄话。她要嫁别人了,他认命:“窑黑子比我有钱。”她说以后要攒钱给他娶女人。他说:“我不要。”两人来回拉了几次锯,他听她快哭了,就不作声了。她说:“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他说:“甭!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她的吻是冰糖味道的,恰似我读到的纯净。


  也读过《亲家》,以我当时的心智和阅历,硬是不知道那1000块钱换来的一个月是干嘛的。


  之后好些年没再读过他,很偶尔地,在新华书店里遇见,买下——更多的是为了纪念青春情怀。又搁了好些年才终于拿出来看。这一次,时间像雨刷,擦去我眼前一片诗意的迷雾,我懂了。每一篇,都要很大很大的勇气才能读完,每一篇写的,都是雁北极贫地区最底层的农民,都是食和色,都是一声一声的“我饿”。锅扣大爷、黑女、下等兵……一个比一个更悲苦。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时代背景是1973到1974年前后。五年后就要分田到户了,不到十年就要改革开放了。好日子玉茭赶不上了,但高梁和高梁的孩子们还有机会。


  也许我还是太幼稚了。我又买了几本他的散文集,读到了《板鸽》:


  先说,板鸽不是个正经名字。当地土话: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板鸡鸡就是指女性生殖器,鸽比鸡更可爱,人人爱。人们把她叫做板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板鸽的爹没女人,她是她爹在路上捡的。她从会走路会说话时,就喜欢鸽子。她七八岁的时候,有个大男孩故意逮她家的鸽子要拔毛,她说你放了它,大男孩说:除非你让我看你的板鸽。再后来就不仅仅是看了。十四岁那一年,板鸽肚里有了孩子。


  没人用鸽子这种小把戏勾引她了,她成了乡里所有光棍儿的老婆——说得更明白点儿,就是公共妓女。光棍儿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从来不一起来,轮着个儿来,带点东西,油呀面呀鸡蛋呀。父亲去世后,是个瞎眼男人和板鸽住在一起。光棍来了,把东西给瞎眼男人,让他东屋做饭去,他们西屋睡觉做那个啥去。睡足吃饱,光棍们心满意足,各自返家。


  板鸽好像天生就是为光棍儿们解决问题的一架机器,不用维持,永远运转。


  人和动物也没多少质的区别,板鸽一茬一茬地生孩子,多少个没人说得清,至少不下十个。活下来两个,要不就是三个。


  这是什么时代的故事?开宗明义:“我是在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光明媚的喜庆日子里,认识的板鸽。皮条窑是乡政府所在地,当时我在乡里挂职,任副书记……”文后没有创作日期,鬼知道这十三年以何为基点。提到一次绝育队,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彼时文革不远,历史遗留问题也还罢了。


  终于在一篇曹乃谦的采访里看到,他挂职是1992到1995的事。竟然,在九十年代。


  我还记得蓬勃发展的九十年代:人人都在赚钱,大潮涌动,现金像活鱼一般啪啪跳动,一捞一条,一捞又一条。汉正街随随便便就有百万元户。我有个熟人,以“金庸新”“古龙名”为笔名,写写武打小说也赚了上百万,当时,他爸妈的月薪才六十几。我快大学毕业,是找工作还是考研?忙着考四级、考计算机二级,我开始认真地想:要不要当个作家?


  有事可做才会忙,有选择才有思考。但曹乃谦笔下的日子是顺水推舟的一成不变。他还写过一个二明:70年代,娶媳妇要2000元,二明不够;渐渐水涨船高,需要几万了,他更不够;到他50多岁因病去世,温家窑娶媳妇连上盖房子得十几万了,他才攒了一万六。


  惨,惨极了,而且是全无指望、没有盼头的惨。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又如何?完全没有对的可能性。想拯救都不知从何下手,想疾呼又该对谁。到最后,也许你甚至会接受:合该如此。像俄罗斯轮盘赌,总有一颗子弹,总有人要被击中,总有人陷在泥沼里,不能拔身。他拔身了,就换别人陷下去。世界是烂尾楼,上不封顶,最底下几层总密密麻麻人挤人人踩人人吃人。


  读了曹乃谦,我才意识到:对于中国,也许我一无所知。我看到阳光下的欣欣向荣,能不能看到月黑风高夜的死去活来?我看到亲友们大步向富一代飞奔,替他们高兴,那些穷五代穷八代,我不认识他们,不,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看惯了“幸福让人浅薄”,但不幸会让人怎么样?尤其是大面积的、毫无上升空间的不幸,我不敢说。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有许多作家生在农家,知道真正惨酷与沉痛的事,但他们不写。有些文学给人以希望,有些却只说这世界的绝望。前者是黑夜中的灯火,后者是核磁共振后的体检报告。总有人得是风雨中的灯塔看守人,只为了传递一丝希望的星火;也总有人得是铁面无私的医生,他知道结论会让你心碎,但科学容不得作假与含混。


  我也是不写者之一。一方面我没真正吃过苦,另一方面,即使我身边的苦,我也不一定敢直视。我懦弱,连切割自己的灵魂都会发抖至不忍下手,更多人性的扭曲歪斜,我退后三步抵死不愿近前。女子不狠,江山不稳;作家不狠,无以成为好作家。不成就不成,请原谅我小小的乡愿。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只是个和气成财的手艺人,写作之于我,像裁缝、种花、厨艺和木工一样的手艺活,要精益求精,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客户,以此安身立命、养家糊口,足矣。


  因此,对曹乃谦这样的作家,我永存敬意。像在大疫到来时冲在第一线的医生、烽火连天时的战地记者、面对狮吻还在拍照的摄影师,他们直面贫困、饥饿、丑陋人性和绝望,是民族的沉默史官,是小小的良心,梗在肠满脑肥里,让每个读到的人因刺痛而清醒。


  曹乃谦不算知名,虽然前几年传过一次他被诺奖提名。这是常理。有病没病,我们都讳忌疾医,躲避报丧鸟一如躲避瘟神。莺歌燕舞哪怕是假的,到底赏心悦目;白骨骷髅,涨大的尸体,各种穷形极恶的死相,蒙上眼睛假装不想看。


  但如果,你想了解中国,那繁花似锦的中国底下的血色肉色,也许,你可以读一下曹乃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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