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在书页的国度里,杀死仇家

2018-03-28 13:32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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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清之门》整个故事其实只是一句呼喊:人渣都去死。


  是挥出的一刀:人渣都去死。


  是冷静按下的扳机:人渣都去死。


  是听见地雷爆炸,十几条生命灰飞烟灭:人渣都去死。


  不怜悯、不犹豫、不后悔,阅读带给人砍瓜杀菜般的杀戮快感,能感觉到手部有一种欲劈下的冲动:替天行道,人渣去死。我身体的另一个部分“唉”一声:怎么可能,这小说情理与细节都站不住脚。理性让人窝囊,应该是:理性让人在幻想世界里都窝囊。而在现实社会里,凭你感性理性,遇到事儿,你都无能为力。人渣横行,他们不会死,遭遇他们的你——倒可能死。


  上一部我读过通篇发出呐喊的书是《无字》:三卷本,矛盾文学奖,四代女性,若干男性在她们生命中穿进穿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女主角的外公是个废物,娶了后老婆就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女主角的生父更是个坏东西,抛妻弃女,无情无义,“哪怕他每个月给我们十块钱,十块,只要十块,我的人生也不至于从两岁开始往下栽”;女主角的前夫是个混球,甚至动手殴打岳母;女主角的后夫,她毕生的最爱,更是耗尽她一生的青春、希望与等待,只还给她冷冷的鄙夷。


  在张洁的另一部小说《沉重的翅膀》里,她曾怎样赞美过他,原宥过他,在《无字》里就怎么贬低他怎么打击他。《爱是不能忘记的》《小鸟听不懂大树的歌》《祖母绿》……说的都是他,他是她半生的写作题材,当她仰望,而当他们执手相看,就是他破碎的开始。唯一的好男人是女主角的女婿——是个洋人。也许主题其实是“中国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无字》是一本让我难过的书,大概因为太知道这是张洁的自传。我不知道该同情她抑或不:这是非常不公平的写法,把旧爱和旧爱身边的一干人马全拉下水,逼他们水淋淋、近乎全裸地面对读者。正如王蒙所说:如果故事里的其他人物也拥有话语权,也能提笔就写,大概会出现另一个文本。


  我又不能不原谅她:她早失父爱,和母亲过着孤儿寡母的身份,她一生都在寻求一个父亲,来填补幼时的残缺。她以小三身份,苦爱自己的上司,千辛万苦才得到——旋即失去。她可能也曾像我一样,读但丁的《神曲》第二层地狱而动容:偷情男女要在地狱里,被绑在同一幅翅膀上,永生永世不得分割,彼此诅咒、对着脸痛骂但也不能分开。但丁可能没读过佛经,但所谓“怨长久”,就是这样。


  她一定有这样的豪情:能与喜欢的人一道下地狱也是幸福,我愿意。她可能没想到男人不愿意,男人又与她离了婚,与前妻复婚,最后在原配及儿女身边过世。


  不久前,我读到她的一篇散文:“人总是要生病的……这时你先想起的是母亲。你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滚烫的额头的光景。……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候你才算真正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70岁了。”文章的标题《这时候你才算真正长大》。我心中滋味复杂:到了70岁,若生命中唯一能肯定的爱还仅是母爱……


  她的恨多么诚实:她恨自己被辜负,恨半生幻梦成为泡影,恨曾经的天真纯洁——都像一个个耳光掴过来。她用最难听的词形容自己:贱。“为了嫁先生,上刀山,下火海,九死一生,波澜壮阔”,她恨身为女子,爱欲沉浮。


  怨是软弱无力的恨,只能发出诅咒之声: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而恨则是强有力的怨,以刀、枪、手榴弹和爆炸物说话:人渣去死。


  《肃清之门》述说的,是另一种女子的无奈:亚矢子有过幸福童年,父亲是视“教育为太阳下最神圣事业”的一位校长。她在耳濡目染下,自然而然地也当了老师。虎狼之世,清纯少女只相当于“花猪“,是对捕食者来说,省时省力的一道美味。


  她在年轻时候被男人始乱终弃,成为未婚妈妈;父亲因为校园暴力事件自杀,母亲不久后也郁郁身亡;学校非净土,学生个个都是不良少年:抢劫、勒索、吸毒贩毒、杀人、惯偷、纵火……人人都有几条人命在身上。带一届学生是三年时间,这三年的每一天都像赤足过火海。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儿,在落雪的圣诞夜,被在街道上飙车的飞车党撞倒,最后一点热度也被大雪淹没……


  还怎么活下去?不是不想死。但就这么憋憋屈屈死了,让人渣们继续纵横于世?死不瞑目,死了都咽不下这口气。


  好在这只是一部小说,小说有脱离现实、给女主角加持的功力,一念之间,女主角成为了复仇女神。学年的最后一天,她劫持了全班学生,一一念出他们的罪名予以肃清,又巧布谜阵,让撞死女儿的坏蛋们自投罗网,让不顾职业道德危言耸听的女主播自投死路。


  不必问中年女老师如何变身超人,是她突然找到了自己的氪星生父,还是她被蜘蛛或者蝙蝠咬了一口。我们看到的是她挥洒的恨,生杀予夺的巨大快感。正义若不能声张,还叫什么正义;恩仇若无法快意,只是心底的瘤。


  到最后,所有人都死了,最后一个,是女老师自己,倒数第二个,是她女儿生父的婚生子……得怎样的机缘巧合,恰好在她班上,给她血洗的可能性?只有在小说里可能。


  《无字》是一种真实,是痛彻肺腑的呻吟声。但痛得双眼模糊,看到的事物却未必是真的。


  《肃清之门》……也是一种真实,是受侮辱与损害者的最终期望。这期望是真的,不是言不由衷:“我相信法律会给予我公正”,也不是哀诉:“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是人最本真最朴实的诉求: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实现不了后者,就只能躲进前者的怀抱吗?


  夜梦是真,梦中手刃仇家、终结熊孩子的质感是真的,热血扑到手臂上的温度也是真的。但清晨醒来后是更大的真,冷水洗脸,冷风扑脸,都是嘲笑:你无用,你做不到。该怎么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最后拿笔为刀。


  其实,《无字》也是一种屠杀,以文字为枪为剑戟,在书的国度里,杀死仇家,每一个,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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