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伽特森:雪落香杉树
2018-07-05 06:12 编辑:蔺谷丝
坐在父亲的位置上,伊什梅尔明白他对事物有着同样的看法。他是他父亲的儿子,陷在父亲曾经坐过的高背温莎椅中。
伊什梅尔记得有一天下午跟着父亲一起在草莓节的活动现场抓拍照片,收集吸引人的话语。下午三点的太阳已经滑到了那所高中的足球场西边门柱的下方。拔河、套袋跳、绑腿跑,这些活动都结束了,疲惫的气氛在蔓延,到处都有脸上盖张报纸躲在草丛中睡觉的大人。许多郊游的人吃得太饱,懒洋洋地坐在太阳底下,清澈又有穿透力的夏日阳光泻在所有景物上。烤鲑鱼的气味积聚在空气中,因为桤木叶子燃烧不充分而产生的略带苦涩和辛辣的味道无形地笼罩着那些疲惫的宴饮者。
伊什梅尔走在父亲身边,走过那些卖脆饼、袋装玉米片和焦糖苹果的小摊,走到摆着草莓的摊位前。然后他父亲停下脚步,将照相机举到眼前,拍下这节日的主角水果。他一边对准镜头,一边与人聊天。“福田先生,”他大声说道,“”
福田先生是个吃苦耐劳的老农民,穿着工装裤,戴着鸭舌帽,他用过分标准和完美的英语回答说:“价钱很好,事实上,非常好,草莓卖得非常好。钱伯斯太太刚刚才买了十六篓。”“十六篓,”亚瑟说道,“好吧。那么毫无疑问我回去会被叫去帮忙了。福田先生,可以麻烦你往左手边移一点儿吗?那样就可以给你和你的草莓拍张漂亮的照片了。”
伊什梅尔记得,福田先生看上去就像眼睛没了似的。他的眼皮几乎合在一起,偶尔会有眼泪溢出来,沿着他的脸颊一直流下,最后在颧骨处滑落,因为面容憔悴,颧骨处显得格外高。他身上散发着生姜和洋葱的味道,笑的时候-牙齿大得像海滩上的石头-还有大蒜粉的味道。
“钱伯斯太太会做非常好吃的草莓酱。”亚瑟说道,却并无自得之色。他带着对面前这些水果的真实渴望摇摇头;草莓排放在打开的松木板箱中,散发着香甜之气,深红色的一大堆。“适合女王吃的水果,”亚瑟说道,“我要对你脱帽致敬了。”
“土壤好、雨水好、阳光、六个孩子。”
“你一定还有什么秘诀没说出来。我自己也种过草莓,试过几次,这些条件基本上都有。”
“要更多的孩子。”福田先生说道,咧着嘴笑得金假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多点孩子,是的,这就是秘诀。这一点很重要,钱伯斯先生。”
“嗯,我们试过了,”亚瑟说道,“我们很努力地试过了,上帝知道。但是我们有伊什梅尔,我儿子伊什梅尔在这儿-他能抵两三个小伙子!我们对他有很高的期望。”
“哦,是的,”福田说道,“”
伊什梅尔走上陈旧的楼梯来到他曾经睡过很多年的房间,从壁橱的箱子里找出那本关于水手技能的书。书里夹着初枝的信,信封上写着山下肯尼的地址,倒贴的邮票,她清秀的字迹。信写在宣纸上,多年过去,宣纸被迅速风蚀,变得像冬天的树叶一样脆弱。他一手就能将初枝的信瞬间捏成细尘,永远抹去上面的内容。“我不爱你,伊什梅尔……我们最后一次在香杉树洞里见面时,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冲撞着我的身体,我就确切地知道一切都错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他将信又读了一遍,这次更注意到了信里的最后几句:“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伊什梅尔。你是有志男儿,是谦谦君子,我知道你必将大有作为,但是现在我却必须和你说再见。我要继续我的生活,为它努力,我希望你也如此。”
但战争、他的胳膊、很多其他事--所有这些都让他的心变得狭隘了许多。他根本就没有前进。他也没有做出任何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报道一些铺路工程、园艺俱乐部的聚会、学校运动员。这么多年他一直颓废不振,只是用文字填满报纸的各个版面,将自己封锁在安全的范围内,刊登渡轮班次表、潮汐时间表和分类广告。也许,初枝偶尔看着他的时候的眼神就是这意味--在她眼里他是如此萎靡,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他身上曾经也有令她钦佩的地方,即便她不能爱他。那是这些年里他丢失的那部分,是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的部分。
他将信收进盒子,回到楼下,发现他母亲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微微地打着鼾;过道的灯光照进来,她看上去那么老,脸埋在枕头里,睡帽低低地遮住了前额。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看着它们,他更深深地感到,如果她走了,他会有多么思念她。这和他是否同意她对上帝的信仰无关,而只和她归根结底是他的母亲,她从未停止过爱他相关。他现在明白了,他来南海滩,对他和他母亲来说,一样重要;多年来他一直在愚弄自己,认为事实恰好相反。终有一天他将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她死后,他将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而他却装得似乎她的离去对他来说不会造成痛苦。
他穿上外套,走进外面的寒冷中,夜空星光点点。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香杉树林走去。在茂密的枝丫下,他闻到了年少时在老地方的那种熟悉的芬芳,还有新下的雪的清新味道。树下的雪是刚刚覆上的,尚无人踩踏。香杉树的枝头也挂着白雪,枝叶之外的天空澄澈无垠,寒星点点投下光芒。他信步走到路与海滩交接的地方--夏天的时候,这里将有茂密的忍冬繁花盛放,与树莓花和野玫瑰交错竞艳--沿积雪覆盖、长满各种蕨类植物的幽径走到年少时的那棵空心的香杉树前。
伊什梅尔裹紧大衣,在里面坐了一小会儿。他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大雪使一切都失了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寂静的世界在他耳中轰响不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树洞里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这树应该被一些更年轻的人发现,成为他们深藏心底的秘密,就像他和初枝以前那样。对他们来说,这个树洞能让他们逃避一个他不愿意明白却非常明白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是沉默的、冷酷的、赤裸的,而这正是它那可怕的美丽之所在。
他起身离开,离开树林,走到了今田家的土地旁边。路清晰地在被雪覆盖的一畦畦草莓间蔓延,他沿路走着,积雪反射着星光,使一切都沐浴在如水的清光下。最后,他到了今田家门前,然后进了今田家的客厅,与初枝和她父母坐在一起,他以前从未这样。初枝坐在他旁边,就在他旁边,那么近,穿着一件睡衣和她父亲的旧浴袍,头发沐浴在灯光里,披散在背上,像瀑布一样一直拖到臀部,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菲利普o米荷兰德在九月十六日写下的记录,打开。他解释了那些简写的意思,以及他为什么这么多年后会在夜里十点半跑来找她。
(本文选自《雪落香杉树》[美] 戴维·伽特森 / 熊裕 / 作家出版社 / 2017)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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