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性的腐女鼻祖森茉莉:恋父情结与耽美文学

2018-07-09 20:35 编辑:夔芷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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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茉莉

  今年1月,译林出版社推出了两本森茉莉的书:《我的美的世界》和《甜蜜的房间》。前者是随笔集,后者是长篇小说,均为森茉莉的代表作。尤其是后者,堪称昭和文学史的“逸作”。


  有一类作家,他(她)的生活,基本与文学史无关,或者说外在于文学史,但其作品,却改写了文学史。可以说,森茉莉就是这类作家。茉莉在世时,不仅与文学史关系不大,与文学本身和文坛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她的人生截然分成前后两截,四十五岁之前,是大小姐,社交界的名媛;四十五岁之后,才开始走上写作之路。为什么是四十五岁呢?因为那一年,茉莉的老爹、明治时期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森鸥外的著作权到期——版税收入停了。而当时,森茉莉经历了二度离异,独居于东京世田谷区的一栋公寓里,出于生计,一时栖身于花森安治的《生活手帖》编辑部。


  就结果而言,森茉莉无疑是属于大器晚成的作家:五十四岁时,才出版回忆鸥外的随笔集《父亲的帽子》;而《我的美的世界》和《甜蜜的房间》等主要作品的付梓,则要等到越花甲,甚至是作家逾古稀之后的事了。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其实,反过来说,萝莉也不在幼齿。直白地说,森茉莉的萝莉,有超越幼齿的一面,与年增无关,或者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永远活在十三岁的深度萝莉情结使然。


  茉莉是森鸥外四十一岁时,与美貌的第二任妻子的结晶,森家的长女。作为掌上明珠,备受父亲溺爱,据说十六岁之前,都是坐在父亲的膝上。十七岁时,嫁给了父亲属意的法文学者山田珠树,后随夫赴法。途中,接到父亲去世的讣报。从此,与挚爱的父亲天人永隔,但也成了茉莉在创作中将父亲艺术升华的契机——《甜蜜的房间》中,那个风度翩翩、对女儿百般娇宠、时而不无暧昧的牟礼林作的原型就是森鸥外。同样,也没人怀疑,小说中集绝世的美貌和天真的魔鬼性格于一体的主人公牟礼藻罗的原形就是茉莉自己。尽管茉莉对自个的美貌其实缺乏自信,但并不影响其在文学中的“升华”。事实上,藻罗在多大程度上是萝莉,并不存在一个物理性的标准,而是一个心理认同的问题。而这种自我认同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别的,而是鸥外眼中的茉莉像。茉莉在随笔集《我的美的世界》中,记录了父女情深及在父亲的温暖视线中,萝莉是怎样炼成的。


  十六岁时,鸥外从三越百货为女儿定制了一件华贵的大振袖和服。茉莉穿上这件和服,梳着日式发髻,照了一张像,“照片上的我非常可爱,犹如冉·阿让的养女珂赛特”。看过照片的人都说比茉莉本人美,可唯独父亲对“我真实的脸蛋感到自豪”,笑眯眯地说:“茉莉多像个小雏妓。”插绘老师夸茉莉的和服外套漂亮,也令父亲面露愠色:“夸奖和服,却不夸奖茉莉。”最是诀别的一幕,令人动容:


  在东京站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我(我和哥哥一起去我丈夫所在的欧洲,那次是我和父亲在人世间最后的离别),在父亲眼中似乎很可爱,我认为那是给父亲最好的留念。父亲曾是我的情人,最后一次映入父亲眼帘的我并不丑,这真的让我高兴。


  这种诀别的方式本身,就相当文学性,且预留了开放的切口,只等作家的加工和艺术升华。对此,茉莉当然是责无旁贷。我觉得,即使没有后来的物质贫困,茉莉也“迟早”(当然已经不早,但也许会更迟)会走上创作之路。其他随笔等姑且不论,这部《甜蜜的房间》当是必选项目。因为,茉莉一生都活在某种特定情结之中,无法自拔,而这种状况与她实际的生活境遇其实无关,只关乎想象和与生俱来的记忆。譬如,晚年独居于下北泽的一处廉价出租公寓,茉莉却每天泡在一间叫“邪宗门”的咖啡馆里,坐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固定座位上,叫一杯日东红茶,加糖、加奶,在那儿读报、看书、爬格子,一泡就是一整天。事实上,《甜蜜的房间》应该也是泡出来的结果。


  《甜蜜的房间》一向被看作是一部“自叙传”,是森茉莉最重要的作品。这部小说,译成中文虽然只有三百三十四页,但因结构繁复,描绘细腻,密度极大,读起来其实颇不易。我逐字逐句阅读,前后花了两周才读完。说不易,并不是说小说的代入感不够强,难以卒读。恰恰相反,情节本身并不复杂,但细节描写像油画似的,素描之上,再用不同的颜料层层叠加,慢慢铺陈,由近及远;人物对话与心理活动交错重叠,极富象征意味的细节,前呼后应,相互勾连。在潮湿溽热的房间里,喁喁私语的背后,邪恶的能量在悄然释放,阴谋在暗中推进,像是符咒的魔力,更像是命运的安排。而“自叙传”云云的说法,似乎倒不必过于认真——既无需以非虚构的标准来衡量其传记性,也不用怀疑作家作为“传主”,在情感而不是记忆,欲望而不是抵达欲望的路径上的真实。



《甜蜜的房间》[日] 森茉莉王蕴洁译林出版社

  作为日本现当代文学史上罕见的异色作品,《甜蜜的房间》走得相当远,为纯文学树立了一个刺目的路标。林作和藻罗——这对相依为命的暧昧父女、迷死人不偿命的“共犯”,他们是天造地设的恋人,“纯洁”到根本无需乱伦,更无需为对方守节的地步。林作自我告白道:“自从藻罗出生,稍微长大了一点,我就完全被她俘虏了。我和藻罗之间建立了一种谁都想不到的关系。……然而我和藻罗的幸福,却也是其他男人的不幸。”父女俩宛如神话中的雌雄同体或异体同心似的,一个人的欲望,也是另一个人欲望,一方欲望的达成,会使另一方感到心满意足……所谓“非常罪”,然而却“非常美”。按理说,日本文学中其实并不缺乏感官性的要素,但如何把传统的“好色”(lustful),转换为耽美派审美坐标中略带黄油味儿和颓废调的“情色”(erotic),端赖作家的艺术创造。而茉莉十年磨一剑(确实写了十年),凭借一部几乎令所有人惊艳的迷宫式感官巨制,不但刷新了日本小说史,且相当程度上“升级”了耽美派。


  应该指出的一点是,森茉莉并不是耽美派的创立者,茉莉出道太晚,又是“女流作家”,几乎与文坛无关。耽美派又称耽美主义、新浪漫主义,是二十世纪初,作为对自然主义的反动而兴起的文学运动。耽美派主张生活艺术化和艺术至上,注重官能享乐;明言人生是短暂的,“人生的态度就是尝尽世上的一切花朵”,“要尽情享受大千世界的快乐,而艺术就是寻求这种快乐的天地”。广义地说,从茉莉的父亲森鸥外、上田敏、北原白秋,到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甚至包括三岛由纪夫,其实都被看成是耽美派作家。但森茉莉的横空出世,实际上为耽美派建构了一种新的维度,使耽美变得更洋范儿、更感官——东洋萝莉,迷倒一大片。


  森茉莉大器晚成,但从不掩饰其艺术上的野心。这方面,三岛由纪夫多有理解,且心有戚戚。三岛虽然从年龄上比茉莉小一代,但毕竟出道早,俨然是文坛前辈。《甜蜜的房间》由三部构成,三岛自杀前曾看过第二部的手稿。仅凭中间这一部,三岛便断定是一部杰作。他在致茉莉的信中,如此盛赞道:


  在你的文学世界里,词汇被如此精挑细捡,高冷地排列。每翻开一页,会漾起馥郁的香气,人会跟着掉进壶里。然后,被蜜,哦不,哪里是蜜,是被硫酸给溶解掉。而那都是因为——那蜜,那硫酸,那些语汇,完全是无垢的。


  尽管小说正式付梓,是在三岛“自决”之后,但茉莉终生感激三岛的知遇之恩,并以这位鬼才作家的惺惺相惜者自况。因为年长三岛二十二岁,茉莉以为自己会死在三岛的前面,她曾在三岛由纪夫论(《我的美的世界》,167-168页)中写道:


  我在心里默念:我的三岛由纪夫是纯真的。他的纯真与可怕与“魔鬼”相通。至于他老后会不会像萨德侯爵一样升华到圣洁的境界,我因为会死在他前面而看不到那一天,所以不能确定。不过也许他会的。


  同为耽美派小说家,茉莉敏锐地意识到三岛身上有种“魔性”:


  我明白了三岛由纪夫其实和萨德侯爵一样,是个兼具纯真性和恶魔性的人。如果把纯真(innocent)解释为“纯洁”,说三岛由纪夫和“小鸽子”(即处女)玛甘泪一样纯洁似乎有点别扭。但如果可以说萨德侯爵纯洁,那么三岛由纪夫就算得上纤尘不染了吧。


  茉莉作家念兹在兹的,恰恰是这种“兼具纯真性和恶魔性的人”。在她眼中,不仅三岛如此,自己笔下迷人的萝莉——牟礼藻罗亦如此。你看她有多爱三岛,便知道她有多么迷恋藻罗。


  但其实,作家对藻罗的迷恋,相当程度上,源自一种深刻的自恋。这种自恋的成因,有作家幼少期的家庭环境,父亲的溺爱及海外生活经历等种种,但就结果而言,是藻罗与茉莉——这一对“萝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实与虚拟现实相互重叠,难分彼此。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甜蜜的房间》成了茉莉如假包换的“自叙传”。


  不仅如此,这部小说还具有超乎文学史意义之上的文化的意义,确切地说,是后现代文化上的意义——正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所代表的后现代文化意义一样,甚至更大。因为,如果说纳博科夫对洛丽塔,某种意义上,还算是一种男性作家发自心底的“梨花压海棠”式的本体冲动的话,森茉莉的“房间”则透出一种浓烈的腐女气味。前者更接近自然属性,后者则有文化形塑的成分。否则,便难以解释作家何以会对现实社会完全背过脸去,决绝而彻底地掷身于那个如此颓废,却又是如此致幻的异色世界中,乐不思返。除了作家的身世等因素外,恐怕还要到战后日本社会文化的谱系中去寻找答案。


  最能说明森茉莉的腐女气质的一个例证是,在她积年长泡的那间咖啡馆“邪宗门”,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茉莉爱上了一位中年男,也是那家店的熟客——剧作家真弓典正,她常从自己靠窗的固定座位上偷窥坐在斜对角的真弓。她日日来店,连会客都在“邪宗门”,但却每天都会从街上的邮筒中给咖啡店主作道明寄信,信中详细记录自己的近况和思考——她是想让老板转达给真弓作家。作道老板答应茉莉的所有要求,一直为她保留临窗一角的座位、固定的饮品菜单和作家浏览的几种报纸。


  茉莉泡“邪宗门”是从1967年至1983年,刚好是作家从六十四岁到八十岁的十六年。十六年来,茉莉作家日复一日地泡在“邪宗门”,在那儿读书、写作、会客、发呆,但其实还有一桩隐蔽的事:恋爱——正确地说,是单恋。十六载寒暑,她写了无数封信给作道老板,却从未对真弓作家说过一句话。可这桩“姐弟恋”确实是作家晚年顶重要的大事。


  1983年,她居住的木结构出租公寓被拆,茉莉离开下北泽,搬到了世田谷区的经堂,从此告别了“邪宗门”,再未来过。彼时,作家已年届耄耋,到经堂后不久就去世了。应该说,茉莉的腐女生涯是在下北泽画上的休止符。至今,到了下北泽代田一丁目,“邪宗门”犹在,店里仍保留着森茉莉的专用座位,墙上挂着她的照片,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作家的手稿,在店中画的速写和致作道明的“速达邮便”专用信封。


(实习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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