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老街的拆毁与叙事的艺术拼接
2018-07-13 21:17 编辑:柯友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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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描写那时代的济南城,至今读来仍然令人惊艳: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副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上世纪末我第一次到济南时,所看到的当然早已不复这样的景象。老济南站的出口在半地下,因此外来人第一眼看到的济南是阴暗的。大明湖离济南站并不远,其间的道路却很崎岖。据说济南的路多是直通南北或横贯东西,因此能用“经”“纬”命名,但恰恰火车站附近,小路交错缠绕有如蛛网,让人第二眼又觉得混乱。站在大明湖畔找千佛山的倒影,哪里找得到?千佛山距离大明湖不过四公里,但一百年过去,山与湖之间不知立起多少火柴盒样的楼房,和《老残游记》里如宋画屏风般的景色格格不入,如果真映在湖上,也是煞风景。好在并不会:老舍先生说,济南的冬天也是响晴的;可大概因为我去的时候是夏天,整个济南城灰蒙蒙一片。街市倒还在,并且更喧哗,大明湖畔变成游乐场,供孩子们在离地不到两米的高度来回转圈子的宇宙飞船之类,尽管已经旧得斑驳,却格外发出刺耳的音效。躲过拥挤的游客,转进公园的某个角落,倒发现一座古雅的亭子,亭子前立着木牌,上面介绍说,这是“雨荷亭”。不过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近日《还珠格格》电视剧热播,特更名为……”
显然刘鹗所写的那个济南城早被拆毁,而拆毁还将继续。二十世纪末的济南城里还有很多老街,它们像北京的老胡同一样,尽管破败但是贮存着时间的流动和人情的质感,但是每过几年就会消失几条,于是济南城就和其它的所有城市越来越像。当所有老街都消失,或被粉刷一新,那些昔日的大杂院变成假模假式的茶楼、餐厅和商铺,坐在街头闲聊的街坊变成五湖四海的游客,而曾经真实的日常生活空间变成有意无意造假的博物馆,济南城也就随之完全被拆毁了。
王方晨的《老实街》所讲述的,就是这被拆毁的过程。
老实街在济南的老西门城墙根下,旧军门巷和狮子口街之间。它当然是一条虚构的街道,但王方晨把它镶嵌在老济南城如毛细血管般的街巷中间,是这座城市卑微而不可缺少的部分。它和别的街道交相往来,因此在这条街上难免看到县东巷的街痞或不知从哪里来的“光背党”,甚或有上海来的外乡人寻亲,但这条街道本身却也足以构成一个小世界。老实街上有几座大杂院,住着五行八作的人们,有卖酱菜的,修锁的,编竹器的,有五六家小卖店——这说明街上的居民可不少——一度还有家理发店。当然也有些居民在外头工作:兰志小学的老校长芈老大,铁路上的桂小林,排爆警察邰浩……最有名的大概是电台的女主播朱小葵,而最有出息的当属发改委副主任张树。这些人每天从庞大的济南城回到老实街,从街口的涤心泉打回一桶水,和街坊们打着招呼,在身份的变换中丰富了老实街的意义,让这条街道既四通八达,又自成春秋。它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细胞,某种意义而言又是城市本身。
和《老残游记》里的大明湖与千佛山不同,老实街是一条街道,那里面住着有血有肉的人,过着市井烟火的生活,积累下一辈一辈的日子。名胜风景是用来观赏的,其变迁荒颓诚然最容易被关注,让人感到触目惊心,但对于城市而言,不过是点缀而已。而王方晨虚构的这条有建筑、有人物、有门脸、有纵深的老街,既是老城济南的象征,又是它的根本。因此老实街的拆毁,才真正意味着济南和所有济南这样的老城,以及它们古老的悠悠岁月,在新世纪欣欣向荣的经济发展中悄然坍塌。
这就是为什么王方晨要命名这条街为“老实街”的原因。王方晨写的的确是一条老街的被拆毁,写的是每个城市角落里我们都能够见到的触目惊心的大大“拆”字,也是沧海桑田的时代巨变。拆迁是我们时代最值得书写的人类行为之一,是当下时代的符号,以此为题材的小说如此之少倒是令人惊讶。而王方晨选择这一题材本身当然就独具慧眼,却又以“老实街”的命名表明自己的姿态:他要写的可不是社会新闻,甚至不是时代变迁,而是立意在这微小与宏大的表层生活深处,立意在历史与精神层面。
在小说中,王方晨反复强调:“老实街居民,历代以老实为立家之本,老实街的巨大声望,当源于此。” 而小说中老实街居民的大致行径,似乎也确实称得上“老实”。左门鼻开的小百货店,有人没人都一个样儿,不用锁门,从没丢过东西。这就是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足可见邻里的道德。左门鼻所住的莫家大院,解放前主人是个大律师,大律师随国民党南下,把院子给了左家,左家却始终住在自己的西厢房,从未占过正屋,似乎期待着有一天再完璧归赵。这种老实,或者说道义,简直有古仁人之风了。美丽的年轻女子鹅,还未婚嫁就生下了儿子,这当然是丑事,但老实街居民不碎嘴,不闲言,一致认为鹅乃是像姜嫄一样,履帝迹而生后稷,因为踩了涤心泉边的石头才怀了孕。这不是老实街的人们攀附神迹,而是让人家少些难堪,让自己多些厚道。而鹅的孩子石头,在成长的过程中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他难免拧巴,孤僻,和老实街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这种事情,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谁愿意多管闲事?可老实街上刚从小学校长职务上退休的芈老大就愿意管,他不怕惹孩子的妈妈生气和厌烦,用强硬的办法一定要石头和同龄的孩子玩到一起去,以免他陷入成长的危险之境。某种程度上,这简直堪称舍身取义了。
当然,老实街的“老实”也有另外一面。当县东巷有名的街痞小丰带着兄弟们来到老实街理发,大家尽管担心却毫无办法,只能躲到自己的家里面暗暗捏一把汗,待小丰走了才敢去安慰理发匠陈玉伋。老实街的女儿朱小葵仗义执言,希望能保存下这条老街,却得罪了地产开放商,从此在老实街消失,而一些不三不四的“光背党”却依旧在老实街上游荡,让人心惊胆战。可是“我们老实街居民向以宽厚老实著称,从这伙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在我们老实街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想过要怎么样。我们该上班的上班,该开铺子的开铺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张树的权力不算小吧,他说过什么没有?朱大头不算是无关的人吧,不定小葵的命就丢在这伙人手上,他拦过他们一次没有?”老实街居民所能做的,只是想办法为自己当缩头乌龟的行为找个好理由:“你要说我们窝囊,胆小怕事,那你们错也。我们这样做,其实是要让他们的示威落空。信不信由你,在我们老实街居民的观念中,老实人的武器,强大莫过于老实。”
老实街的“老实”包含着厚道、仗义、诚信,也包含着乡愿、懦弱、明哲保身。而这或许和任何一座老城的任何一条老街上的人们并无二致:《四世同堂》里的那些居民,如果不是恰好遭逢抗战,大概也就是老实街上这个样子吧?而老实街的人们在战乱与暴力到来的时刻,又会比小羊圈胡同好到哪里去?这或许既不值得表彰,也没必要挞伐,而不过是长期生活所提供的基本智慧。王方晨以老实街人口吻说出的那句话其实并非阿Q,生活在这样市井老街上的人们,的确是以这样所谓的“老实”作为其最强大的武器,维持了世世代代的生活。他们厚道、仗义、诚信,是因为他们尽管居住在一座大城里,实际上生活的轨迹基本不超出这条街的两端。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熟人社会,是城市里的乡土文明,这里的人们互相看着长大,能够说出彼此父母的名讳,讲出各家各户的来历。真正的现代大都市里,那种因为陌生人的骤然增加而引发的诸多罪恶,在这里没有滋生的土壤。人们得维护着自己的面子,注重自己的行为,免得触犯约定俗成的规矩,从而削减自己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生活的资源。而乡愿、懦弱、明哲保身也出于同样的生存逻辑,因此和那道义的一面毫无违和。这不过是一些卑微的细民,在城市的角落里谋生活,他们的道义或者不道义,老实或貌似老实,其实都不过是这老城、老街独特的市井构造和空间权力使然。这就是为什么在小说中,王方晨会用老实街居民的口吻这样表述“老实”的习得:
学老实,比老实,以老实为荣,是我们从呱呱坠地就开始的人生训练,而且穷尽一生也不会终止。不过,这也不是说我们人人都有一个师傅。
我们无师自通,不但因为老实之风早已化入我们悠远的传统,是我们呼吸之气,渴饮之水,果腹之食粮,还因为,既生活在老实街,若不遵循这一不成文的礼法,断然在老实街呆不下去,必将成为老实街的公敌,而这并非没有先例。
“老实”在此并非自上而下的教化使然,并不因为王方晨写的是济南,就和齐鲁大地上的儒家传统有什么关系,而不过是生活的基本需求。但这当然并不意味着老实街的“老实”就因此不那么深刻,因为从来都是现实生活的权力结构导致了文化的产生,而不是相反。因此,王方晨《老实街》的写作,不仅不是关于拆迁这一时代症候的新闻式书写,也不简单追求以点带面的所谓宏大叙事,甚至也不是借城市的拆毁叹惋好时代与好道德的逝去,为市井一脉的传统文化招魂,如很多写老城的作家已经做过的那样;而是真正呈现了一条老街,一座老城,一个逝去时代的深层结构,揭示出那所谓传统文化赖以起源的生活与社会肌理究竟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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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到生活与社会的深层肌理中,世界的丰富、复杂、斑驳便呈现出来,而一切善与恶、正与邪都不再可以简单言之。因而,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就不仅仅是温情,而对其消亡的喟叹也不仅仅是挽歌。今天的人们在面对老城区的拆毁时,很容易陷入一种遗老式的肤浅感伤。控诉粗暴的拆毁力量,歌颂美好的旧日时光,似乎是永不过时的美学与伦理正确。但王方晨并非伤春悲秋的感伤主义诗人,而是一名现代小说家,小说所追求的精神是复杂而非简单,是剥丝抽茧而非立场坚定,小说家的职业道德促使王方晨比那些怀旧主义者们走得更远。
诚然,在小说开篇,王方晨也讲述了一位致力于保护旧城的丁姓研究者如何愤然投书于市长的故事。这封信显然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老实街依旧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据说那封长笺当时就被市长撕毁——这多像一个喜闻乐见的强横拆迁故事。但王方晨在讲述这一场景的同时,又立刻否定了它,这个场景因此被放逐在流言之中,份量遭到稀释。王方晨的小说看似简单,用的都是寻常语言,但总是有不同的声音从叙述中斜逸出来,彼此对话,莫衷一是,让任何价值判断都显得轻浮和暧昧。
王方晨似乎也明确揭发了那些拆毁老实街的力量。首先是天桥区的一位地产开发商,正是他逼走了朱小葵,并且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光背党”长期骚扰了老实街的居民们。但最终成功拆毁老实街的,则是留学归来的高杰,以及他所代表的国际资本:
整体拆迁老实街是要为一家国际大超市腾地方。这家国际超市不光建在地面以上,地下至少还要再挖三层。这老实街,除了涤心泉,屋中泉、墙下泉、楼下泉、灶边泉,起码还有四五眼,他们要建大超市,考虑到会阻断泉脉没有?
这当然是相当具有隐喻意味的书写:老城,老街,连同它最美的风景,《老残游记》里浓墨重彩描写过的举世无双的泉水,都要被权力、国内与国际的资本力量压在地下,永世不得翻身。街被拆毁了,城被拆毁了,风水也被拆毁了,过往的美好万劫不复。但无论这隐喻多么精准而犀利,如果止步于此,《老实街》也不过是一则好寓言罢了。在小说里,拆毁这条老街的真的只是这些吗?
不妨详细地看一看,在小说里老实街是如何一点点消失的。
小说的第一章《大马士革剃刀》末尾,就已经谈及老实街的拆迁,但在这一章中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老实街,而是一个外来人和一只猫。县东巷的小丰,不三不四的“光背党”,招工的老常,上海来的斯先生,以及后来真正拆毁了老实街的高杰……老实街上的外来人很多,但陈玉伋却和他们都不一样。陈玉伋是真正在老实街落下脚跟的,不但靠着自己的好手艺开了理发店,而且他厚道,本分,够老实。连老实街里最老实的左门鼻都不得不承认,“老陈是咱老实街的”,而“我们不知不觉,早已视陈玉伋为我们老实街居民。”但恰恰这位最为老实街居民所接纳的外来人,其遭遇最令人感到困惑。陈玉伋的手艺越来越有名气,连朝阳街半瞎的老人都要颤巍巍走来老实街请陈师傅剃头;左门鼻的光头从来都是自己剃,终于也交给了陈玉伋。但就在他声名日隆的时候,老实街上发现了一只怪物,一只被剃光了毛发,光溜溜的猫。这只猫是左门鼻的。
左门鼻是《大马士革剃刀》里另外一个核心人物,他和陈玉伋构成小说对称的两端,在平衡与打破平衡的危险之中,维持了一种紧绷的张力,构成这一章小说的基本叙事动力。左门鼻堪称济南第一大老实,陈玉伋的厚道也受到老实街的认可。左门鼻的小卖店价格比别家都便宜,有时不赚钱他也卖,因为房子是自己的,没租金;陈玉伋的手艺好却不多要钱,因为他说这是没有用电的。陈玉伋剃头的手艺好,但是陈玉伋来之前,左门鼻的光头都是自己剃,想必手艺也不差。甚至左门鼻和陈玉伋都丧了偶,各有一个女儿,女儿还长得极像。——王方晨显然是故意构造了两人的对称性,唯一的不同是,左门鼻是老实街的旧住户,而陈玉伋是外来的。因而这张力的两端,一内一外,恰好将老实街夹在中间。原本老实的陈玉伋理应如水滴回归海洋般,恰到好处地融进老实街里,却意外搅动了老实街的平静,尤其让老实街最老实的左门鼻变得焦虑不安。
陈玉伋一出现,似乎就扰了左门鼻的心境。这个腼腆的男人被孩子们簇拥着从小百货店门口经过,左门鼻该出去见个礼打个招呼,猫却碰倒了香油瓶。陈玉伋的理发店名声好,左门鼻在家里就不知怎的把膀子扭伤了,结果自己剃了多少年的头,如今只好交给陈玉伋。最精彩的还是关于那柄大马士革剃刀的送与还。本来一把剃刀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陈玉伋看出这剃刀的珍贵,几次三番地还。这样拉拉扯扯、送送还还的场面,在山东的日常生活里其实相当常见,但是王方晨把它写得雅致而有禅意,王干说,“读这个小说,让人联想到两个武林高手的隔空对决” ,其实不是事情本身有多高妙,而是王方晨写出了意境。但本来一柄小小的剃刀,在这样郑重其事的书写下就显出了一些伪来。而事伪必妖。左门鼻终究没有拗过陈玉伋,将剃刀又收了回来,但是站在石榴树下目送陈玉伋离开,左门鼻将石榴叶揪落了一地,把手都揪痛了。如果这是一场隔空对决,那么显然左门鼻是输了一阵。而如果老实也可以拿来对决,这老实还是老实吗?
最妖的还是那只被剃光了毛的猫。虐猫的凶手到底是谁,王方晨在小说里并未透露,但读者大可以猜想。看上去最有嫌疑的当然该是陈玉伋:能剃得这么光,连眼睫毛也不放过,需要好手艺。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老实街的人们秉持着与人为善的一贯态度,并不曾说什么,但陈玉伋却备受打击,终于晕倒,离开,并很快死去。对老实人而言,这样的事是可以杀人的,这也正是为什么在老实街独特的生活结构里,人们不得不选择老实做人的原因。但也恰因为此,陈玉伋这样一个外来户,怎么敢有这样的动机?而如果陈玉伋不是凶手,那么第二嫌疑人当然是小说中张力对称的另外一端。其实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推理,答案便呼之欲出:能够剃光眼睫毛,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那只猫的绝对信任,而这种信任只有主人左门鼻才可能具备。而被人们团团围住,蜷缩在角落里的猫,何以听到左门鼻的呼唤声,便愤而突围,没命地奔逃?不正说明了它的恐惧究竟来自何处?在几次访谈中,王方晨自己也承认了,尽管小说里未曾明说,但他以为虐猫的凶手正是猫的主人左门鼻:
在老实街,原本维系着一种微妙的道德生态平衡。外人剃头匠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而终导致左老先生“恶念出笼”。以“老实”自居的老实街人不同于市井无赖,限于身份,不可能像鲁汉莽夫一样,一不高兴,就将人店给砸了,或干脆把人赶出去。对左老先生内心的暗流涌动,精神的焦虑,作品中都有不动声色的描绘,比如在夜半独自揪石榴叶,揪落了一地。农村妇女受气,撒不出来,就打自家孩子。左老先生这个,比农村妇女更复杂,也更深一层。说他下意识的也可,说他有意为之也行,反正这么一只被剃光毛的怪猫,将无辜的剃头匠陷于无可辩白之地。面对无物之阵,风头浪尖上,剃头匠一次次地被猜疑,被拷问,而又说不得道不明。这样的困境,这样的泥潭,这样的拿捏,我相信很多人都曾在现实中遇到过。把真凶之名安在理发师头上,肯定讲不通的。理发师本是看情重的,所以才将一把旧剃刀当了宝贝。小说结尾,这把断魂刀不是还被丢弃了嘛。
而如此简单的道理,作为作者的王方晨和作为读者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实街上那些不乏世故的人们,真的完全懵然无知?我更愿意相信,老实街居民们其实早已洞若观火,只不过他们作出了人情社会里最理所应当的选择,那就是帮亲不帮理。无论如何,陈玉伋是一个外来的不确定因素,而左门鼻则以其长久以来的声望,成为老实街的精神象征。这一尊道德的神明是绝对不允许坍塌的,因为他的坍塌将意味着老实街的传统与美誉随之荡然无存,而老实街居民赖以生存的整个生活秩序也必将一起毁灭。老实街的居民们玩起这样装聋作哑为尊者讳的把戏,早已经验丰富。那住在死胡同里的阿基米德兄弟,不就只是因为他们的怪异独特,格格不入,就被老实街居民有意无意地忘记?当从上海来寻人的斯先生到来时,几乎整个老实街都在隐瞒他们的存在。但隐瞒恰恰意味着刻骨铭心,因此在第五章《阿基米德的一天》中,第一句话便是,“我们老实街最大的名人,既非张树,也非左老先生,而是一对兄弟。” 阿基米德兄弟就好像左门鼻的恶行,就好像老实街上一切不可言说的事情一样,是老实街人努力回避却因此永远不可抹除的黑洞。老实街的人们选择忘记他们而只记得另外一些事情,这种选择与道德无关,依然只与生活的秩序有关。
因此我也不打算完全相信作者自己的解读——众所周知,作者往往有意地说出一些,而隐瞒另一些,对于常人而言这是欺骗,却是小说家的一种职业道德——我不认为左门鼻对于陈玉伋的陷害只是出于道德比拼而导致的嫉妒。“一旦把老实当作一件事做,那就必然带有人的精明和算计” ,这样扭曲的心理诉求是可能的,但或许还不是事实的全部。我以为左门鼻只是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那种恐惧来自于已然习以为常的生活将被侵入和改变的危机感。如前所述,老实街的“老实”其实并非形而上的伦理道德,而是维系这条老街生活结构稳定的产物。这样的“老实”其实意味着一种极为封闭和保守的空间,不能容忍任何异物的介入,无论这异物是“老实”的,还是不“老实”的。所以陈玉伋的存在本身,对于老实街便是一种威胁,重要的依然不是道德或不道德,而是是否危及了生活的秩序。在这一意义上,左门鼻其实并不是老实街道德的化身,而是老实街生存智慧和思维方式的代表。左门鼻和老实街的所有居民们,是站在一起的,他们一起虐待了那只猫。
所以当那只猫从老实街突然窜出,被老实街的人们一路追赶,跑过狮子口街,跑过泉城路,坠入大明湖的水系之中,那壮观而荒诞的场面构成了小说的高潮,其本身就是老街拆毁的先兆。或者说,这一场面揭示出了拆毁老街最根本的力量,远比我第一次站在大明湖畔,回想《老残游记》里那段明媚的描写所兴起的怀古幽情,要深刻得多。而这一章小说结尾处老实街人们的风流云散,不过是必然的结果和感伤的余绪罢了。老实街并不真的是被高杰拆毁的,它毁灭的秘密早已藏在老实街的“老实”当中。这就是王方晨将这样一个故事放置在整部小说开头的原因。老实街的“老实”诚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维持了一种稳定的生活结构,但是当这条老街因此而封闭、保守、怯懦,甚至藏污纳垢,那被隐藏的欲望终将在内部躁动不安,早晚有一天挣脱而出,拆毁藏首缩尾的旧时生活。老实街成于“老实”,也终将毁于“老实”当中那股暗流涌动的黑暗因素。
所以从第二章开始,王方晨才能顺理成章地讲述老实街上未婚先孕的美貌女子鹅的故事。鹅是老实街拆毁之前的重要人物,不仅连续占据了整整三章的篇幅,而且在如《花事了》等几个章节中,还将反复出现。有趣的是,在有关鹅的第二章和第三章里,小说只字未提老街的拆迁,似乎王方晨兀自沉迷在鹅的那些风流韵事当中,忘记了小说的主题。但实际上,鹅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老实街在渐渐龟裂瓦解。鹅显然是老实街的异类,她溢出了老实街的人们惯常的生活轨迹和道德规范,她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和一般的老实街居民不同,她不甘于忍受任何束缚,即便这束缚来自于自己。她倔强地生下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她将父亲的竹器店改成小卖店,变成白天的俱乐部,夜晚的欢乐窝,她和来自老街之外的高杰欢爱缠绵,她激发了老实街老老少少多少男人的隐秘心思。老实街的人们制造出种种说辞与幻想,来遮掩鹅所撕开的裂痕,他们说,鹅的孩子是践石而孕,他们相信,高杰并没有在鹅身上占到便宜。但是鹅用自己放肆的行为让他们小心翼翼缝补出来的“老实”显得格外可笑。因此,早在鹅拉着自己的儿子走在老实街上,大声喊出那些男人们的名字时,在她理直气壮地向儿子宣告“这些都是你爹”时,老实街就已经被拆毁了。
当然还有朱小葵,这个和鹅一样光彩照人的老实街的女儿,以另外一种方式,和鹅站在一起,共同嘲笑了老实街的“老实”,嘲笑了人们的口是心非,嘲笑了道德下不可探究的幽微。朱小葵的纯真与侠气,恰恰反衬出老实街居民们怯懦、阴暗、奴性的一面。老实街的“老实”里有一种“歪脖子病”,是和所谓“老实”一起生长于老实街人的生存智慧里的。而某种意义上,恰恰是这种永远不可能真正站直腰板据理抗争的“歪脖子病”,让老实街相对而言很顺利地被拆毁了。 老实街的人们确实惶恐过,奔走过,哀伤过,也有所存念,但是左门鼻一句世故的建议,大家也就纷纷签了字,还多少为自己因积极配合得了些好处沾沾自喜。如果说左门鼻的那只猫不过是一个隐喻或先兆,那么鹅和朱小葵这两个美丽女人的故事,就真正说出了老实街被拆毁的复杂性。老实街是从内部坍塌的,老实街的“老实”里早已埋下毁灭的种子。老实街理应被拆毁,因为所谓“老实”所赖以生长的那种古典的生活方式早已暗疮处处,难以为继。所以鹅在做过种种挽救的努力之后,终于认清了老实街的本质与它的命运,当然选择远走高飞。她选择不再和老实街的人们居住在同一个小区,她甚至变得冷漠,对过去的街坊毫无热情。鹅,这个王方晨倾注了极大热情的人物,和作者一样逃脱了肤浅的感伤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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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必须谈及的,是叙事的技术问题。恰恰由于王方晨逃脱了简单哀婉的肤浅感伤主义,其深入肌理的洞见让他的叙述始终具有一种反讽的张力。小说中他总是以老实街居民的身份发声,但那由老实街的“老实”而滋生的沾沾自喜,在情节的进程中却总是被残酷的真相剥下伪善的外衣。王方晨在小说中所虚构的那个叙事者,和身为作家的王方晨本人,对于老街拆毁的认知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使得小说里总有些话吞吞吐吐,不能被完全说出,却又造成一种格外犀利格外入木三分的吊诡效果。我想正是这样一种反讽的写法,使得王方晨的“小说中诸多‘物’、‘事’指向不明,令人费解却有着独特的意味,似有解却又难以言明,语言清晰意义含混”,造成一种特殊的先锋感。而关于王方晨看似平淡实则神秘的先锋叙述技术,批评家其实早已多有论述。
不过,这样的论述似乎更多是根据王方晨的短篇小说创作而来,而《老实街》则是一部长篇。因而在此我更为关心的是,在《老实街》这样一部“由短篇而长篇”的作品里,王方晨的叙述技术有何独到之处?
说《老实街》是“由短篇而长篇”,自然是因为小说的十一个章节,其实都曾作为中短篇刊发于不同的刊物,甚至经过屡次转载与获奖。 这样先拆单发表,再整合成一部长篇小说出版的情况,在近些年的小说创作中所在多有。这当然是特殊的文学发表和流通生态使然。写作长篇是漫长艰辛的工作,而如果能先拆成几个中短篇发表,一方面可以保持必要的曝光率,另一方面也可以试试水。而国内的文学消费又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长篇小说的销路要远远好过中短篇集。这也使得很多作家乐意将彼此相关的中短篇拼在一起,名之以长篇小说。于是,类似《米格尔街》这样的“长篇小说”就流行了起来。
长篇小说诚然可以有种种别具匠心的叙事结构,未必以历史或事件为线索。《米格尔街》就像搭积木一样,先构造出街上一户一户人物,组合在一起便铺开了街区的全景,也确实别有趣味。因此空间当然可以作为一种长篇小说结构,但是在空间的各部件开始建设之前就有所规划,和有了一堆散乱的积木块之后潦草地堆在一起,这二者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李文俊在《去吧,摩西》的译者序里说:这部小说尽管从1949年起就被正式认为是长篇小说,但“要是让局外人客观地说,这本书应该算是一部‘系列小说’。” 毋庸讳言,而今诸多所谓“《米格尔街》式”的长篇小说都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发表与销售策略,每一个章节单独拿出来看或许确是精巧的艺术品,放在一起却缺乏基本的结构美感。而结构上的差异,某种意义上恰恰构成长篇小说与中短篇小说的分野所在。
这样的“《米格尔街》式”的小说,只能称之为“拼”;而王方晨的《老实街》,则可以称得上是“拼接”。这里的“接”,指的是旧时木匠的“榫卯结构”,那就有了一种彼此镶嵌、入肉接骨的内在结构关联。《老实街》的各个章节,并不机械地模仿《米格尔街》,每一章写一个人物,或每一章造一处街景。如前所述,第一章《大马士革剃刀》就像是整部小说的序曲,而第二、三、四章都关于鹅。鹅的故事,王方晨讲得极为耐心,层层展开,一丝不乱。第二章《化燕记》的主角,与其说是鹅,不如说是鹅的儿子石头。石头频频走出老实街去看火车,在鹅正式出场之前,就接通了老实街外的广阔世界。和老实街的“老实”格格不入的东西,因此必将出现在这条老街。而第三章《鹅》则渲染了鹅极其光彩照人的风流人生,那正映衬出老实街的暗淡与虚弱。第四章《世界的幽微》里鹅与高杰的恋爱,似乎才真正与老实街的拆毁直接相关,但更为内在的那个老实街,其实早在前一章已然毁掉,这一章只是将那毁灭坐实在表象的世界。第五章《阿基米德的一天》,王方晨从老实街的街面上轻盈地转身,拐进一条死胡同,那里面藏着老实街上的异类穆氏兄弟。这是老实街的隐秘,但这隐秘其实在第二章里早被提及:石头喜欢捉迷藏,藏到谁也找不到,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本领,总能不知不觉地进入到阿基米德兄弟那座神秘的院落里。这个细节总让人疑心鹅、石头和穆氏兄弟有何关联,但王方晨当然不会如此恶俗。他们的确有所关联,但这关联却无涉男女私情,他们不过是在老实街承受着同样的命运。石头和那位从上海来寻亲的斯先生隐隐构成一种对照,而老实街人们为鹅制造出来的践石而孕的神话,又和他们对穆氏大院的讳莫如深有何不同?第五章因此丰富了鹅的故事,这条老实街人极少踏入的死胡同,为窥探老实街的秘密提供了最好的视角。而第六章《歪脖子病不好治》与第七章《弃的烟火》中朱小葵的故事,为我们讲述了另一种面目的“鹅”,她和鹅是这条老街的双生花,从内部和外部共同见证了老街的拆毁。当双生花的故事讲完,在第八章《八百米下水声大作》里,王方晨终于可以稍微直接地告诉我们,老实街远远不像我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有很多秘密在暗处流传,有很多人因此沉默。而第九章《花事了》中,鹅再度出场,却是作为一个隐秘的欲望对象,从一个老男人的视角,鹅在老实街的居民心中真实的形象更为清晰,而老花头醉酒后难得的失态,让老实街的“老实”最后一层面纱也挂不住了。较之前一章,这第九章更刺痛地揭开老实街的暗疮,而老花头当然只能远走他乡,于是从这一章开始,老实街上的人们,其实已经开始了告别。第十章《竹器店》里鹅关闭小卖店,重拾父亲编竹的旧业,因此就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它和第十一章《大宴》一起告诉我们,在行将拆毁的老实街,告别已不可能,缅怀都显得可笑。无论是鹅还是锁匠卢大头,都只不过能勉力换种方式重新过活罢了。
《老实街》的各章节,拆开固然是隽永的小品;组合起来又生出单独看绝没有的特殊意味。各章节彼此渗透,相互暗示,从原本无意义的地方生发出意义,正像《老残游记》里写千佛山与大明湖。单看千佛山固然已经如宋画屏风一般,单看大明湖也的确澄净,但惟有千佛山映在大明湖里,才真正算得上奇绝,远非今日被火柴盒般的楼房所隔开的山和湖可比拟。我因此相信,王方晨在写作这些章节的时候,心里早有鸿篇巨制的打算。《老实街》绝非短篇小说的勉强连缀,而凭借王方晨对老街拆毁的深层理解,成为浑然一体的精彩长篇,同时也是这部作品的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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