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克构《少年海》:那些极富戏剧张力的文字

2018-07-15 11:50 编辑:羿夜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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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克构在文坛,是以诗人的身份闻名的。但相比他的诗歌,我更喜爱他的散文,尤其钟爱那篇《黄鱼的叫喊》。他的文字中涌动着生活,尤其是童年的海滨体验滋养着他的创作。在缪克构的记忆深处,荡漾着浙江东南的一片海。那片海,就是缪克构的文学故乡。

在那片海边的生活,令他写出了散文《黄鱼的叫喊》,如今,又催生出长篇小说《少年海》。艺术来源于生活,此言果真不谬。在缪克构的《少年海》中,那些山山水水、草木众生,都是作家魂牵梦萦的。作家在深情回眸他曾经走过的路,回望海岸边与他共生共长的人与事,把那些点滴的生活凝结起来,并加入奇妙的艺术构想。小说中的那些故事,又不是海边生活的原样写照,而是作家对生活的艺术提纯,营造了一种张弛有度的戏剧空间,给人以时空的阔远和深邃。缪克构在《少年海》里,引领着读者一同回望各自的人生足迹,进而珍惜当下,眺望那总有波澜的未来。

捧着书,一口气读完了《少年海》,读得酣畅淋漓,令人感到颇有些言语龃龉在心头,不吐不快。这些言语,似乎与文学、与书评关系不大,却与戏剧的种种相关。从戏剧的视角来看《少年海》,它是一部与戏剧艺术有着很高契合度的小说,也就是说,它非常适合改编成舞台剧或者影视作品。

戏剧特别讲究作品的张力,有张力的戏剧,往往抓得住观众,让观众看得欲罢不能。所谓戏剧张力,依我个人的看法,如同压弹簧,这弹簧压得越紧,一旦松开,产生的弹力也就越强烈,这便是戏剧张力。《少年海》的强烈张力表现在铺陈情节时积聚的势能。小说中,“我爷爷”看不上他弟兄们三十几个儿子,却从山里抱来了“我爸爸”洪林,引起了爷爷兄弟们的不满。这弹簧已开始蓄势,逐渐下压。洪林的堂兄弟洪财发现洪林不劳而获、箩筐里依旧草料满满的秘密后,洪财气急败坏,把洪林奖赏弟妹的糖果一股脑儿吃进肚子里。洪林醒来,果然与洪财起了争执,两个少年互相抬杠。当洪财意气用事,举起锄头,洪林也犟头倔脑,不收回手臂。洪财没想到,他一锄砍下,洪林会不收手;洪林没想到,洪财胆敢一锄砍下。然而,这一锄真的砍下了,洪林手臂刹时被砍断,骤然间,戏剧矛盾被急遽压紧。这一场面,弥漫着血腥和残酷,然而,作者没有对此渲染和张扬,而是急速收笔,因而产生了强烈的戏剧张力。洪财一锄头砍断洪林手臂,是压紧弹簧的一个重要的戏剧举动,或者是整部小说的一个重要戏核。后面洪财因此被关押半年,以及洪林和洪财家的各种矛盾皆由此引发,并且一步步、一层层将弹簧的压力越压越紧。

戏剧的反转出现在很多年后,洪财的父亲洪江去世,一辈子受父亲支使、没有一点主心骨的洪财除了骂人,根本不知如何料理父亲的后事。这时,父亲洪林带着“我”进了洪财家,不计前嫌,张罗后事,还亲自抬棺上山。那些绵延经年的恩怨,原本在这里已经跟入土的棺材一起被埋葬了。也就是说,洪财那一锄头砍断洪林手臂的弹簧压力,到这时已经被释放了。但是,高妙的是,作家还能再掀一波高潮,那就是斩杀大海蛇。往日的仇家洪林和洪财携力而战,砍杀了来偷虾仔的大海蛇。洪财哭着对“我爸爸”洪林说:“兄弟啊,对不住,是我害你失去了一只手臂……”洪林对洪财说:“你也被劳教了半年……不说过去的事情了。”两人一起爬起上了岸。这一上岸,挣脱的是苦无边际的仇恨之海洋。前后两个戏剧动作都是“砍”,前面一锄砍下,播下了几十年的仇恨;后面一刀砍下,几十年的恩仇都得以消弭。人性的复杂在恩恩怨怨中展现,但最后,作家还是相信人性为善。时间能冲刷仇恨,血缘亲情能化解人性之恶。作家在娓娓铺陈那些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时,内心里却坚信人性本善,而这,让小说在充满戏剧张力的同时闪烁着人性的亮色。

在戏剧界,评价一部戏剧作品是否出色,一个重要的标准,是在舞台上是否塑造了一个或者多个性格鲜明、形象凸显的人物。我想,这条标准在主流小说的评判上或许也适用。《少年海》的人物,辨识度都很高,形象也很鲜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物,即作者笔下的两个伙伴立权和“堂弟”洪玉。立权,一个面貌英俊的少年,学习成绩第一,却生来是个驼背。这样集美与丑于一身的人物,命中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最初的立权善良、好学、求上进,可惜,他穷困的家境异化了他的人性,在堂兄洪富的威逼利诱下,立权人性中的天平失衡,对物质的贪婪引诱着他,让他向着死亡边缘滑去。当立权从苦楝上坠入河里,苦苦挣扎,最终被河水吞没的那一刻,我感觉好像有一把刀在刺痛我。这就是悲剧的力量,美的事物就这样被无情地撕碎。

在我看来,立权和洪玉是一体两面。立权如缺月般的阴郁,洪玉如太阳般明亮,这是两个性格迥异却有某种人性共通的少年。洪玉,人如其名,是块通体透亮的美玉,他纯真无瑕,他是真诚地、无防备地想跟小说里的“我”交朋友。洪玉是作者心目中的完美少年,几无杂质。戏曲的好角儿常常会在一台戏里一饰两角,譬如“四大名旦”荀慧生就特别喜好在一出戏里前面演花旦,后面演青衣。我想,如果《少年海》搬上舞台,可以让同一个演员来演绎立权和洪玉,这两个性格差异巨大,但又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的角色。作家把这两个人物塑造得性格鲜明,如果演员能演好了,应该既过瘾又出彩。

然而,很多戏剧演员为了过瘾和出彩,恨不得“拉警报”、“砸台板”、飙高音、要掌声。一些文学作品为刻意追求戏剧效果,也有此般“洒狗血”之嫌。让我惊叹的是,缪克构对文字的收敛与把控。“我爸爸”洪林被一锄头砍断手臂、立权从苦楝树下坠河而亡,如此富有悲剧性的场面,作家却以克制、内敛的笔触来冷静描述。然而,就是这样的克制、内敛,却营造出了强烈的戏剧张力,传递出让人扼腕的悲剧的力量。我期待有朝一日,《少年海》能化身舞台剧和影视剧,让更多的人体验它的戏剧张力,感受它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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